正文 第十章 琉璃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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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春之季,孟夏之初,天氣肅清,周覽八隅。
織陵城翠巍巍的一帶青山,處處皆是盎然,大江南北的遊人彙於此地,賞杏弄柳,泛江踏青,好不快活。
織陵城本以山陵織錯得名,竹岐便俏生生的立於群山之中,既不高聳,亦不低坦。前人遊記中評道:“竹岐多竹,文士之美。”但這麼多年來一波波遊人慕名而至,都沒有尋到書中的竹海勝境,隻覺得眼前的竹岐與書中之論實在大相徑庭,多敗興而去。反是竹岐鄰山幻霧山漸漸壓了竹岐的盛名,每逢春至,杏雨梨雲,白茫茫的一片煙霧,亦真亦幻,整座山仿若懸在雲端。
世人皆愛隨波逐流,這大好的暖春,如今的竹岐山卻是清清靜靜,人跡罕至。垂露一路行出山外都沒碰著一個遊人,奔近幻霧山腳下卻是人頭攢動,一片衣香鬢影。
隻笑世人一葉障目,不識竹岐。不過,又有多少人能在山窮水盡時尚有勇氣多留一心,多邁一步,去爭得柳暗花明。
垂露初來竹岐之時,正當氣清溫陽,對麵山上遙遙一片杏雨梨雲撞入眼中,被初晨的柔光一照,萬般旖旎。她癡癡地望著,腦中忍不住想道:若是能和之衍在那樹下花間,溫一壺清酒,奏兩曲妙音,當真神仙眷侶一般。
可惜當時孑然一身,心中越想越是悲涼,故不願親近;卻不想未及正午,山上竟人流如織,黑壓壓的穿纏在爛漫白華中,如同巨蟒一般盤踞在幻霧山上,心中更是生厭。
因而即使三年比鄰,垂露也不曾踏入幻霧一步。倒是偶爾出穀采辦家用時碰著幻霧山上照看杏梨林地老夫婦,不過粗聊幾句,竟有幸被對方視為良緣,常不辭山路勞頓地為她贈杏送梨。如今這竹岐自己再住不下去了,三年幫襯之情卻不能罔顧,定該當麵道別的。
駐足幻霧腳下,垂露自嘲地一笑:蕭垂露,觸景傷情也是你該幹的事?本來就不是什麼能出塵脫俗的人,三年這樣的日子還不夠麼?
她再不遲疑,正要驅馬向前,紮入人潮。這時隻聽得不遠處脆生生的傳來一句:“公子都來到山腳下了,怎麼不登山賞景,隻這麼遙遙看著?”
垂露側首一望,隻見一輛修飾簡潔、古樸素雅的馬車靜靜的橫在她與幻霧山之間,雖離人潮不遠,卻透著一番遺世獨立的味道。馬車向著她這麵的窗簾低垂著,想必那車中之人隻是掀了另一側窗簾,遙遙賞著山景,並沒作下車遊山的打算。
“我遙遙看著,山盡在我眼中;若是一步跨入,便是我困在山中,再看不清它真麵目了。”車中一男子的聲音響起,不急不緩,說不出的清朗動聽。
垂露竟不自覺地拉住韁繩,緩了腳步。
車中童子聲音再次響起:“如今花開得正盛,公子本就衝著這勝景來的,不進林子賞玩,豈不可惜?”
“蹉跎杏雨梨雲,惹蜂愁蝶昏,我不願蹉跎其間,做那又愁又昏的蜂蝶。”那清朗聲音一頓,又說道:“莫不是你自己玩性大起,坐不住了?”
“公子不做蜂蝶,諾兒也不做。”那童子聽了,直憋著心思,乳聲乳氣地回道。
男子早看出他心思,笑著勸道:“你這性子本就穿花蝴蝶一般,隻愛熱鬧。想要賞玩,自去便是,不必顧我。”
那童子得了這話,再不矜持,一聲歡呼,便跳下了馬車,小鳥般撲進了人潮。
想法奇異,堅持自己卻又放任侍從,真想看看這車中特立獨行的妙人。
垂露一扯馬韁,便輕靈地踱步到車旁,隨手就掀開了車窗上靜垂的紗簾,視線坦蕩蕩地探進馬車內。
那男子隻覺得身側一亮,也回首望來。垂露此舉甚是無禮,那男子先是一驚,卻並沒生氣,反而對垂露微微頷首,溫文一笑。
垂露心中更添欣賞,也不由對他回以一笑,隨後便放下了車簾,調轉馬頭離去。
男子眼前一暗,心中竟泛出一絲失落。想方才自己的目光順著那隻白玉般的纖手投向她時,那一肌妙膚,清清泠泠,晨間白露一般的氣息。隨後那一笑卻如美玉生暈,明珠瑩光,明豔絕倫,叫人莫可逼視。
男子藍衫一動,便掀了車前風簾,正看到那墨色的身影融入了人群。她明明聽到了他的言論,才掀簾探尋,望見他後卻又一句不問地走了,半點不在意地去做他嘴中“又愁又昏的蜂蝶”。
“有趣,有趣!”男子淺笑出聲,利落地跳下馬車,卸了車轅,給馬上了鞍,直往那女子離開的方向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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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駕著高頭大馬在鋪石的山路上逡巡來去,尋找黑衣女子的身影。
一襲藍衫臨風,翩翩出世,琉璃之子,慷慨磊落。
兩側賞花的男女都為其風姿所傾,小聲議論開來。
“這公子生得好俊,他來來去去的,在做什麼?”
“在找人吧?總不會是在跑馬!”
“身姿容貌都是一等一的,是織陵城的嗎?”
“以前沒見過這般好風度的……不知道是哪家的公子,看著不俗呀?”
……
“那不是白家公子嗎?”不知是誰無意間一句話解了眾人的疑惑,卻在下一刻如同擲石入湖般激起千層浪來。
“城西白家?他就是那個出生那天就克死母親的遺腹子?”
“何止克死白家主母,聽說還克死了舅父呢?”
“可不是!哎呀,可惜,可惜了……”
“這般好樣貌,怪不得還沒婚配!”
“誰不想多活幾年,哪敢要他?別擠著看了,小心沾了他的晦氣!”
“白家可是織陵城出了名的大戶,你們小聲點,可別得罪了!”
傷口撒鹽、戳人痛處的事是人們向來愛做的,那些惡毒的言語沒有半分收斂,反而如瘟疫般散播開去。何況大戶人家的人生來富貴,人們嘴上羨慕,心中嫉恨,因而隻要被他們抓住一處痛腳,也要戳的你遍體鱗傷。他們在彼此的惡語聲中更壯了膽色,將那力所不逮的威嚇拋到了九霄雲外。
“白家……”垂露嘴裏喃喃重複了一遍,雖然身邊盡是閑言碎語,她始終不動聲色,目光一刻也未離開過那藍色身影。
那些惡言惡語想必他是聽得見的,隻是人們不能從他那兒捕捉到一絲不快和傷痛來滿足自己惡言相向的快意,甚至連憤怒也無,他猶自做著他要做的事,真如事不關己一般。
瑣兮尾兮,琉璃之子。
真配他……
不取於相,如如不動。不柔弱,也不剛硬,倒有幾分像自己心中的那個人,卻又不同。若真是他,隻怕等一輩子他也不會追來。他早將自己的心埋進地底,在感情上封了五識,全把自己當偶人一般看待。
其實垂露早察覺那男子尋自己蹤跡而來,卻一直未現身,隻婷婷立在一株花枝繁盛的梨樹之後,靜靜地望著那襲藍衫穿梭在花樹和人流之中。她整個人隱在繁花陰影之下,一動不動,看不出一絲情緒。
“公子!公子!”童子遠遠便認出馬上的人,一路跑著,也一路聲音脆脆地喊了過來,直到快要撞上那高頭大馬時,腿上嘴上才一並刹住。
男子被他逗得一笑,周圈的人隻覺得那笑容硬生生地撞入胸臆,連心跳都漏了一拍。
“諾兒老遠就看見公子在這裏穿來穿去的,公子不是說不願做又愁又昏的蜂蝶嗎,怎麼來了?”那叫諾兒的童子沒上沒下地揶揄道。
男子麵上沒有半分尷尬之色,爽朗一笑道:“長做鴻鵠無趣,不如偶做蜂蝶。”
“公子,天色不早了,咱們回不回?”小童一路行來怎會聽不見那些閑言碎語,心中一陣疼惜,實在不想讓公子留在這兒遭這份罪,便問道。
男子心中不舍,抬眼又掃了一圈四周,仍不見想尋的那人,心道:倘若無緣,強求也無趣。我何必一心想著要去唐突她?罷了,罷了!
想通此節,他再不多作停留,一邊伸手一把將小童拉上馬來,一邊道:“回!”
“駕!”一聲輕喝,馬兒便載著二人揚塵而去。
山徑一轉,哪裏還看得見那翩翩藍衫影。
垂露也不再逗留,翻身上馬,向繁花盡頭的三兩間茅屋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