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落烏啼夜 下部 (十九)永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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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一切都停了下來。
楊逸有些驚異地看著麵前的景色。
是一麵牆壁,光滑如石,沒有更多的路。
這密道居然是一條死路?
[我想你應該會很驚訝吧!]殷無忌看起來卻一點也不著急,十指輕輕撫摩過那麵牆壁,[是不是會以為我們走迷路了,哈哈哈……]
殷無忌開始瘋狂地笑起來。
[其實啊——這條密道,本來就是一條死路,這一點,我可是比任何人都清楚。]
[既然如此,壇主又為何要來到這裏呢?]
[因為這裏,是我夢寐以求的地方……]殷無忌的眼神看起來越加飄渺,聲音也越來越虛幻,[是我,夢寐以求的,墳墓——]
心下暗暗一驚,又很快地恢複了鎮定,楊逸望著眼前人的背影,一舉一動依舊是優雅而從容,很難想象剛才那句話是從這個人口中說出。
[何必驚訝呢?]殷無忌緩緩轉過身,雙目直視著他仿佛早已看穿了他的心思,[江湖人皆言殷無忌神機妙算,如何會算不到自己的死期呢?]
楊逸沒有慌張,沒有反駁,甚至沒有任何反應,隻是靜靜站在那裏聽著對方每一句話。殷無忌也沒有停下來,繼續說道:
[鬼祭壇所處的地方如此隱秘,這麼多年來武林人士幾番尋覓都無法找到,偏偏在此刻能如此順利逼近我們所在的地方,如果沒有內部人士指引,怎麼有可能的呢?你說是吧,楊逸——]
[壇主所言有理,但事情並未到最後關頭,就算放棄總壇,壇主也未必不能全身而退。]
[的確如此,但能引領對方進鬼祭壇,這個人卻是不可能讓我有機會退出去。難道不是嗎?]
楊逸細細觀察了殷無忌眼底的神色,坦然一笑。
[壇主果然是精明過人,楊逸深感佩服。]
[佩服?哈,如果我真的夠精明,從你和蘇靜第一次決鬥過後回來的時候,我就該察覺你已經改變了。隻是那時我誤以為你深受打擊,所以尚未在意。可惜哪——]
[可壇主已經對我有所提防了,不是嗎?否則當時你也不會要我和蘇靜作第二次決鬥。]
[不錯!不過你還真讓我有些始料未及,雖然已知曉你叛變鬼祭壇,你仍舊可以下手殺了蘇靜!]
楊逸不語默認。
[六年前,在你師父的墓前,我對你說過,如果世上有人可以幫你完成報仇的心願,那個人就是我。]
[壇主此言並不差,六年來的確是你造就了我。]
[當時的你年輕氣盛,但一旦決定了道路,你卻可以不計過程不計代價去完成,一向出生於武林正道的你,卻願意為了完成報仇的心願而投入鬼祭壇。]
殷無忌敘述的聲音似有些飄渺無蹤,虛實不定,楊逸卻隻是淺淺一笑。
[說實在的,我真的沒有想到,今天送我進墳墓的人,不是蘇靜,而是你。]
六年前,靈霄觀上。
楊逸跪在那裏,麵前是灰色的墓碑,一字一字刻著冰冷的文字,那每一筆都是他親手所刻,在那裏,他從日出跪到了日落,又從日落跪到了日出。
不知道什麼時候,一道超然絕凡的身影無聲中飄然而至。
[你是何人?]
[鬼祭壇主,殷無忌。]
話音剛落,唰地劍出,楊逸以劍指住了對方,話語裏充滿了不善。
[邪教之人,何以踏入此地?]
[何必慌張呢?我不過來拜訪故人罷了。]
[故人?此處並無你要找之人。]
[不,這裏有。隻不過故人已是黃土一堆,聽不見我的聲音罷了。]
[我師父從不和邪教有所來往。]
[何以為正,何以為邪?你師父莫非是為我所傷?如若你說,殺他之人看來必也是邪教咯?]
楊逸一時無語,殷無忌繼續道。
[看來你對你師父和我的關係是一無所知了。]
[我想我不需要知道。]
殷無忌漫不經心言道,一麵饒有趣味看著楊逸,而楊逸的神色可見,他並不信任自己。
[你不想要為你師父報仇嗎?]楊逸轉過頭去,不願搭理於他,殷無忌倒也不惱,自顧自繼續說道:[如果世上有人可以幫你完成報仇的心願,那個人就是我。]
[閣下此言,可真是狂妄至極。]
[也許吧,不過我可以讓你相信,我說的是事實。]
[嗯?]
楊逸半信半疑地看著對方。
[如果不信,你可以跟我來。]
這一跟,就讓他迷失了六年之久。
如今在著深黑的地底,兩人麵對麵了許久,方才就像是在話家常一般聊著天的輕鬆氣氛嘎然而止,周圍窒息般的氣氛仿佛早已凝固了所有的空氣,讓人喘息不止。
[你剛才不是問我,為什麼會帶上你,而不是讓你和其他人一起死在上麵嗎?現在我可以告訴你了,其實你和我,都是同一種人,可以為了自己的目的不擇手段去做一切,這也是我當時決意收你進鬼祭壇的最初原因。]
聽了這話,楊逸卻是輕輕一笑。
[殷無忌,人是會變的。]
[哦?]
[人的一生會有很多迷惘的時候,但不論迷惘多久,都總會有清醒的一天。]楊逸的話語裏突然透出了從所未有的輕快感覺,他饒有興趣地看著眼前這個人有些無奈的眼神道:[曾經師父對我說這句話的時候我還很小,不能明白,但現在想起來,真的是再感慨不過了。]
[但你的改變,恐怕不會是毫無來由的吧!]
[從敗在蘇靜手下的那一刻起我就明白了一個道理,有些東西本不是人力能夠決定的,畢竟這個世界上,還有天意。]
[天意?哈哈哈——]殷無忌大笑了起來,道:[可惜我是從來不相信天意的。]
[以前我也不太相信,不過現在,我相信!]
[那你認為天意是什麼?]
楊逸沒有再回答他。
殷無忌明白了,他恐怕也得不到回答,如今他們之間已經沒有更多的話可說了。
隻剩下了最後一件事,生死一決。
楊逸拔出了劍的時候,火光漸漸開始微弱,劍身雖隻是倒映著微弱的火光,依舊是寒芒四射,千年深黑的溶洞裏,仿佛是死神的光芒。
丁冬——
遠處的滴水自上方的岩邊滑落,清晰的水聲如波紋一圈圈回蕩在周圍,一切仿佛陷入死寂的沉默,他和他的對手就那麼麵對麵地,平淡地注視著對方。
他緊緊握住了手中的劍。
這曾經是蘇靜的佩劍,如今握在他的手裏,卻是沉重無比。
他心裏明白,死亡已經開始逼近了他們。
又一滴水滴落的時候,劍影劃開了戰局。
一招,兩招,三招——
他熟練地揮出一招又一招的劍勢,那劍勢裏曾有他師父的教導,有麵前這個人的嚴訓,然如今他卻早已分不清時間的流逝,也分不清過去與現在,就仿佛一場沉睡了百年的夢,夢醒了,留下的卻是風的嘲笑。
麵前的容顏隨著顫抖的火光扭曲著,殷無忌早已受傷在身,精疲力竭了,縱然他之修為要高出自己許多,但此時此刻卻是難以發揮,而他,以逸待勞了這麼久,楊逸心裏明白,自己已經是勝算在手了,然而他永遠不可能感受著勝利喜悅。
因為這個故事永遠不會有結局。
或者說,他永遠看不到這個故事的結局。
三十招後,他靜靜地站在了那裏。
他冷冷看著自己的對手緩緩倒了下去,他們的鮮血流淌在了地上,狹小的溶洞裏彌散開了血腥的氣息。
殷無忌竟然有些溺愛望著眼前這個人。
他敗了,卻沒有敗的絕望。
他勝了,也不會有勝利的喜悅。
[傻孩子,你真是個傻孩子。]殷無忌有些趣味地笑著道:[六年前我居然沒看出來,你是個這麼傻的孩子。]
楊逸有些無奈地看著他,卻不知道該回答什麼。太長的時間以來,他以為自己已經學會了波瀾不驚,看來始終還是沒有。
六年了,他還是原來的那個他,有些人,有些事,不是時光能夠改變得了的。
也許殷無忌說的沒錯,他的確是很傻。
[有一個問題,我還想問問你。]
[哦?你還有什麼想不通的嗎?]
[到底是什麼理由,你要將蘇家滅門,又為何如此汲汲營營想要得到蘇氏的劍譜?]
楊逸說完這話的時候,殷無忌一直嚴肅地注視著他的眼睛注視了很長時間,然後他笑了,笑聲越來越瘋狂,在這深黑無底的世界裏一波又一波地回蕩著,讓人毛孔悚然。
[傻孩子,這個問題,反正你也快要死了,所以你就不必得到答案了。]
殷無忌優雅地笑著,生命的火光越來越黯淡,直到漸漸熄滅,他仍然是那麼一塵不染,風華翩翩有如蝶羽輕翼,穿越過暗夜的無邊,卻飛不到黎明的盡頭。
哈哈哈……
他又開始大笑,那笑聲先是瘋狂,然後衰竭,最後似又幻化成了朦朧,然後那笑聲越來越顯得悲淒,楊逸覺得自己甚至已經分不清何為笑,何為哭。
然後,火光漸漸消失了,永夜的黯淡蔓延了開來,極目所至之處,隻彌留下了一望無際的黑暗。
然而,一切都無所謂了。
[傻孩子,你不後悔嗎?]
瘋狂的笑聲早已經去,他聽到殷無忌輕輕地開口道。
其實他早就知道,他們都會死在這裏,隻是他和殷無忌不同,殷無忌也許會走得很無奈,而他——
[沒什麼可後悔的,我們都會死,但有人會活著。]他頓了頓,想象著此刻麵前這個人臉上的表情,一字一句道:[我相信他會代替我,好好的活下去。]
聽到這句話,殷無忌先是呆若木雞,然後恍然大悟,他又開始瘋狂地笑了起來。
隻是他不知道也看不見,楊逸的嘴角邊也微微泛出了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