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落烏啼夜 下部 (十七)烏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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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愧是蘇恒的孩子,勇氣倒也可嘉。]
大殿的上座傳來了一陣漫不經心的說話聲,似是對眾人說又似在自言自語,然後轉向了身邊驚魂未定的侯胤,微笑道:[侯胤,你做得太過火了,暗劍傷人太不厚道,還把那麼好的姑娘給……哎!實在可惜了!]
聽了這話,侯胤的臉色刷地白了,手中半截蔚藍也再抓不住,潸然飄落在地。
藏於扇中的暗器原本是他取蘇靜性命的計劃,見蘇靜毒發楊逸劍鋒又適時相逼,正暗自竊喜天助之功也,可料想不到突生變端計劃沒達成,還害死了月兒。
蘇靜輕輕放下了已然了無血色的冰冷軀體,抬起了頭直直逼視著侯胤。
他緩緩起了身,眼中的怒眼中的冷然,已是無可遮掩,對視著他冰冷毫不帶任何感情的眼神,侯胤隻覺心中驚煞,四肢突然無力。
從地上拔起了劍,劍鋒閃出了無與倫比的寒光。
[楊逸——]
侯胤半是緊張半是命令的口吻喊出了楊逸的名字,蘇靜仍是慢慢行近向前,和楊逸擦身而過的時候,楊逸依舊站在那裏就仿佛還尚未回過神來,兩人靜靜地任由著身邊的風聲而過,方才勢同生死的打殺此刻就好象蕩然無存。
見楊逸沒任何動作,侯胤更加慌亂了,他求救地向殷無忌望去,殷無忌卻仿佛根本沒看到現下的情況一般,兀自在座上玩弄著那本劍譜,卻又明顯地並不在看。
侯胤徹底冷住了。
一個人要被拋棄實在太容易了,現在他才徹底發現,原來這個堂上,他竟然才是那個最孤單的人。
怔然回過頭,如今已經不容得他多想了,蘇靜已經步進了離他不過五步之遙的範圍,看來唯今之計,也隻有放手一搏了。雖然他曾敗在蘇靜手下,但究竟彼一時此一時,這多年來投身入鬼祭壇,他的能耐早就不是從前可比,再加上此刻蘇靜受傷中毒,沒道理會輸。
攤開折扇,聚齊內力而後掌力推出。
他沒有留手也沒有任何後退,而是將所有的力量都孤注一擲,這一掌出,非生便是亡。
反觀蘇靜,卻是停下了腳步,悄然立定隱去了氣息,豎劍於眉前,並指撫過劍身,雙目微闔凝視。
在場其他人都不知道其中奧妙,侯胤更以為對方已經無力再反抗,唯有楊逸心裏清楚,這一招在他二人對決之時他已然見識過了,蘇靜已是提起了他僅剩無多的內力,拚出了他劍藝中的最高絕學。
狂風忽起,仿佛萬馬奔騰於遼原洪疆之氣勢,卷起了青絲衣袂狂舞不歇,仿佛是萬裏沉沙翻飛不息,楊逸隻覺得一陣明亮閃過眼底,下意識地閉了閉眼睛,然後想到了什麼。
驀地,風停了。
楊逸睜開了眼睛。
蘇靜與侯胤兩人背對而立,一時間誰也沒有動作。
然後,帶著一臉不相信的表情,侯胤倒了下去。
他全身上下看不出任何傷口,唯有嘴邊不斷流出的鮮血吞噬著生命。
楊逸清楚這一招的威力,他曾親身感受過,那一次彌漫了視線的雨霧彼岸,他與那種感覺擦身而過,雖然沒有任何傷口也沒有任何形跡,但劍在意發,那風雨中細微的劍氣已然穿透了人的五髒六腑。
勝負已分。
蘇靜仍舊是立在那裏,手中的劍寒芒猶存,楊逸心下歎了歎,從方才蘇靜用出招式他明白了,上一次對決蘇靜根本就沒有出全力。
也正因為如此,他當時隻是受了內傷,而他的劍氣所及之處,使得他竟再也握不住手中的劍。
當時蘇靜手裏隻是一枝半斷的樹幹,威力尚且能及如此,何況這一次配上蘇靜所用之劍?按方才情形所見,怕是侯胤還沒弄清楚他為什麼會敗,就已經置身於閻王殿前了。
侯胤麵上的表情,則永遠定格在了驚恐的畫麵。
大殿之上突然漫溢著沉默的氣息,沒有人說話。眼前的情景,玉琴樓主為方才蘇靜的那一招震撼不小,此刻回過頭四周望看,楊逸依舊是麵無表情站在那裏,靜靜望著蘇靜的背影,而殷無忌,依舊是悠閑坐在那裏,侯胤一直到死為止,他都懶於抬頭看他一眼,在這充滿了窒息般的場景裏,他的漫不經心顯得十分格格不入。
雖然侯胤之死對他而言是大塊人心,但人走茶涼,這死得甚至不如一條狗的價值,卻也讓他不免有一些感慨,頓心生了幾分悲涼之意。
轉過頭去看著蘇靜,他沒有動。
月兒的死改變了所有,他為之所隱忍所努力的一切,全都化做了泡影。好不容易相逢的親人,還未來得及欣喜重逢的喜悅,卻又天人永隔。
樓主明白,現在無論任何挽回,都不能磨滅此刻那個人內心深處的痛苦,這痛苦不隻是單純的絕望,而是被給予了的希望再度被活生生剝走的絕望,猶如無底深淵萬劫不複,而現在,蘇靜正體會著這種絕望。
沉默了許久,蘇靜再度拿起了手中的劍。
他的眼直直瞪著大殿寶座上的那個人,目光刹那間冰冷如割。
殷無忌還是那麼漫不經心地坐著,閑懶擺弄著十指,似乎是絲毫沒有注意到蘇靜投過來的目光裏充滿的恨意。
迅雷掩耳不及的速度,蘇靜出了手。
仿佛是傾注了所有力量的孤注一擲。
堂下的人影飛快地閃過,就在劍鋒幾乎觸及到了殷無忌的衣袖時,橫來另一道劍光阻擋了他。
是楊逸!
他的劍橫過了蘇靜的麵前,蘇靜一時被遏止住了,劍尖離殷無忌還不過一寸的距離。
可他依然悠閑地坐著。
難道已是料到了楊逸會出手?還是自信就算不出手,蘇靜也傷不到他?
這個人,果然無比可怕。樓主默默想到。
楊逸直直地逼視著蘇靜,但蘇靜並沒有回過去望他一眼。
蘇靜不甘地望著座上的那個人。
就差一步之遙,就一步,他就再也無遺憾了。
可這一步,終歸跨不出。
[讓開!]
這一次,蘇靜沒有再退讓,而是冷冷地擠出了這兩個字。
楊逸沒有回答。
他更沒有要相讓的意思,隻是定定從側麵看了蘇靜冷然的神情半晌,然後道:
[蘇靜,你我的決鬥還未結束,怎可半途而廢?]
他的嘴角露出了一絲微笑。
在這轉瞬即亡的戰場,在這血腥濃霧還未退散的空氣裏,他卻笑了——
到底他心裏,在想著什麼?
蘇靜輕輕別過了頭,憤怒與悲傷早已被肅殺所掩蓋,此刻留下的,卻是對眼前人的,無言失望。
劍鋒一轉,蘇靜的劍改變了方向,指向了身邊之人。
戰局再一次劃開。
這一次,再沒有留情,沒有半點退讓之意。
反觀楊逸,卻絲毫不顯得著急了,針鋒相對間足見遊刃有餘,和剛才劍劍淩厲逼人的氣勢相比,此刻卻是判若兩人,不再急於進攻,而是緊緊守住了自己周身回旋。
蘇靜,卻是手下再不留喘息之機會。
一劍接過一劍,攻勢遠比方才兩人周旋時候緊密得多,旁觀的樓主隻覺得一時眼花繚亂,但卻有一種說不出的不祥預感在心裏慢慢擴大。
蘇靜的劍雖然快了,卻不似之前沉穩。
月兒的死徹底打破了他長久來所持的冷靜,楊逸又偏偏在此刻不加任何退讓,一個人的精神承受能力到底有怎樣的極限?樓主不知道,但卻隱隱感覺到了顫抖的雙手下那深深的涼意,直達心肺。
蘇靜表麵似乎和平時沒有什麼異常,但樓主卻清楚感覺得到,他內心的瘋狂已不亞於噴發的火山般熾烈。
十招,二十招,轉眼既過。
蘇靜感覺到眼前的視線已逐漸模糊了邊緣。
體內的疼痛仿佛消失了,意識被慢慢取代。
見狀,殷無忌冷冷一陣微笑,直寒人心髒。
毒已近發作狀態,到那時候,沒有解藥,隻有重歸於天地的命運。
他等的,就是這一刻。
此時卻突生了變數,蘇靜凝起最後的力氣,凝神一劍,楊逸舉劍以迎,雙劍砰然撞擊下,火花四射,然後對峙過後,卻見——
一道劍,隨著鏗然有力的一聲清脆響聲,落往了地上。
楊逸手中的劍,竟被斷成了兩截。
蘇靜驀然一怔。
這一怔,便成了瞬息致命,高手相爭,豈容一刻分神?
那半截殘劍未落地,楊逸便已搶先拿住,向蘇靜刺去,蘇靜本能反應過來,劍勢一道畫弧,朝楊逸頸上抹去。
樓主閉上了眼睛。
染血的悲劇,此刻卻沒有隨著視線的黑色而黯淡,反是清晰得無以複加。
周圍突然沉默了下來。
樓主睜開了眼睛,一切仿佛塵埃業已落定。
蘇靜和楊逸依舊麵對麵站著,無聲地站著。
隻是楊逸手中的半截殘劍穿過了蘇靜的腹部,鮮血如柱直流。
而蘇靜,劍鋒卻隻停在了楊逸頸邊,已經過了很久很久,他依舊沒有揮下那一劍。
就這麼靜靜地,兩人對視了許久,周圍的空氣仿佛凝固,血的氣味漫布在整個空間裏,冷得讓人心涼,窒息地壓抑壓迫著在場每個人的心,楊逸直直盯著蘇靜,冷漠的眼神深處卻夾雜著一絲無法說清的悵然。
而蘇靜,眼神卻平靜地如一汪湖水,在那秋波深處,卻是一種看不懂也訴說不清的悲憫。
兩人對視持續了仿佛很久很久,蘇靜眼一垂,手黯然一鬆。
劍落地,清脆的金屬聲音震撼了眾人的心。
蘇靜淡淡笑了笑,唇邊的黑血肆意洶湧而下,他再也沒有力氣支撐著身體,緩緩地向塵埃倒落。
他看到楊逸動了動嘴唇似乎想要說什麼,卻還是什麼都說不出來。
然後視線越來越模糊,觸及的感覺也越來越虛幻,毒藥的洶湧,刺骨的疼痛仿佛全都不存在了。
隻剩下了,一片空蒙。
原來這,就是死的滋味麼?
他沒有倒在塵土間,最後一刻楊逸接住了他。
他凝起了最後的即將消散的注意力,注視著二弟。
楊逸的眼神依舊很奇怪,他不知道如何解讀那種感覺,有一點暢快,卻又有一點傷感。
也許隻有此刻,他們方能有機會,回到從前。
[二弟,你終於,能得以報仇了——]
拚起最後的力氣,他隻能想到這一句了。
他忽然想到了道長,想到了他死時的眼神,那種充滿了安詳和解脫的釋放,到了今天,他終於能明白了。
罷了,罷了,一切就這麼去吧,已經沒什麼,可留戀的了。
心中的話,過往的一切一切,都如潮水一般洶湧而上。
嚴肅而慈愛的父親,笑得美麗卻又常常帶著憂愁的母親,古老聳立的庭院,班駁歲月的舊牆,然後隻是一眨眼,焰色四散火光衝天,宛若地獄紅蓮綻開的血色彌散——
如果一切都隨風去了,也未必然不是好事。
我會去往另一個世界裏。
那裏有我的親人,不再有仇恨,不再有孤獨與思念。
二弟,也許到了今日你還恨著我。但有些事,現在也許你不會懂,將來總有一天你會明白。
人生永遠沒有第二次重來的機會,所以但願你,還能——
還能——
[再見了,大哥!]
仿佛是低低的囈語,傳進了他的耳裏,那聲音充滿了哀傷,充滿了無奈,似是很近很近,卻又好象遙遠地無法捉摸。
眼前忽然墜入了一片黑暗,黑暗的彼端那些熟悉的容易都慢慢褪色去不再停留,然後——
夜的深處,不知道從哪裏傳來了,一陣稀鬆沙啞的鴉鳴聲回蕩在漆黑的夜空裏,響起地是那麼地突兀,仿佛是對他無盡淒涼的嘲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