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落烏啼夜 下部  (十六)月落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45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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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門緩緩打開,熟悉的步履熟悉的氣氛,蘇靜沒有回過頭去,卻已然知道了來人的身份,他輕輕歎了口氣,緩緩閉上了雙眼,隨之輕輕擱下了手中的筆。
    [真沒想到,陪蘇靜走完這最後一程的人,會是你。]
    身後的人也不語,隻是沉默地站著。
    蘇靜艱難地起了身,拾起了桌上的書,轉過身去看著楊逸,楊逸也靜靜看著他,兩人就這麼站著,對視了許久的時間。
    麵對眼前這個曾經親如手足,而今又形同陌路的兄弟,蘇靜隻覺人生這一場,太多也太過地無奈,而楊逸的眼神中,卻有著蘇靜不知道如何解讀的情緒。
    [二弟——]
    蘇靜輕輕喚了一聲,楊逸卻低垂下了頭,沒有任何反應。
    [事情已到了如今地步,我就一償你報仇的願望如何?]
    楊逸抬起眼來望著蘇靜,半晌過後輕笑道。
    [何必這麼辛苦,報仇之事,我已經在做了。]
    [報仇……]蘇靜無奈地笑了笑,[我一生執著在仇恨裏,如今卻覺得自己傻到可以。]
    楊逸沒有應聲,隻是沉默著。
    [可還是太慢了,如果六年前能看到今天的結果,我當年就不會去找你師父。]
    蘇靜有些悵然地望了望窗外的天際。
    [沒有人能夠預料結果,當年你不能,今日也是一樣,人都是會改變的。]楊逸忽然說道,[和一個月前一味想要殺你相比,我現在也改變了一些想法。比起一味挑戰來殺你而報仇,也許我還能有更值得做的事情。]
    [是啊!也許你這複仇的方式,會讓我覺得不如當時在靈霄觀上,你一劍刺死我要更好。]
    [哈——]楊逸有些不屑又好似很無奈笑了笑,[時候不早了,該走了!]
    鬼祭壇大殿之上,殷無忌早已端然入座,身邊的侯胤自以為優雅地擺弄著一把折扇,當蘇靜和楊逸進入的時候,看到月兒和玉琴樓主就站在大殿的一旁,蘇靜安慰似的目光笑著看了看一臉神情擔憂的月兒。
    [大哥!]
    [月兒——]
    蘇靜詢問的目光輕輕掃過了月兒身後的樓主,樓主似會意了他的詢問,先是看了看月兒,然後輕輕搖了搖頭。
    蘇靜安心了下來,看來月兒尚不知道真相,自己心裏清楚,如果月兒知道了身世的真相,以她的性子無論如何也不可能離開,看來他和樓主都已經考慮到了這一點了。
    [一切很快就會過去的——月兒]
    月兒搖了搖頭道:[我是不會留大哥一個人在這裏的。]
    [月兒,別讓樓主為你擔心——]
    月兒怔了怔,無聲地低下了頭。
    [你也知道我一定要留下來,我有留下來的理由。]
    月兒抬頭看了看蘇靜,蘇靜的眼裏似乎寫著很多的無奈,月兒又恍然地轉過頭去,楊逸無聲地注視著他們兩人,平靜無波的麵容上,也是一種她說不出卻感受得到的無端情緒。
    很多想說的話,卻在此刻不知道該怎麼說了。
    [月兒,要好好照顧自己。]
    隨即緊緊握住了她的雙手,月兒的手依舊是很溫暖的感覺,一如他童年裏稀薄的回憶。
    [二弟,月兒就拜托了。]
    等他放下那雙手的時候,他平靜對那人說道。
    蘇靜轉過身去,慢慢步向了高座上的那個人,銳利冷酷的眼神直視著那個人,那個永遠漫不經心,喜歡笑著看每個人的哭,看每個人的痛。
    他緩緩取出袖中的劍譜,揚起手,劍譜應之飛出了他的手掌,殷無忌輕輕一抬手,就接住了它。
    [你要的劍譜,蘇靜已經完成了。]
    殷無忌笑著,那笑容在眾人看起來猶如地獄的深淵,無底也無可了意。
    可驚訝的是,他沒有翻看,卻把劍譜靜靜安放在座椅旁。
    [壇主不打算看看真偽麼?]
    侯胤率先開口問道,殷無忌卻隻是笑笑。
    [事關最重要之人的性命,我想蘇靜也沒有膽量拿小妹的性命跟我做無用的抵抗,不是嗎?]
    他特意加重強調了“小妹”兩字,還斜眼看了看憂心滿麵的月兒。
    [現在該是你兌行承諾了。]
    沒有被殷無忌的挑釁所動,蘇靜依舊冷言相對。
    [沒錯!樓主和月兒,你們可以離開了。不過……]
    蘇靜和楊逸兩人都驀地抬起頭,生怕殷無忌會反悔。
    [不過至於她願不願意離開,就不是我能左右的了。]
    一句話讓兩人都當場愣住,不知道他到底在說什麼,而月兒更是沒好氣抬起頭直瞪著殷無忌,可尚等不及眾人有所反應。
    [話說對蘇靜你,我也想好了處置的方法了。]殷無忌不慌不忙接著繼續說,轉頭就以命令似的口吻道:
    [楊逸!]
    [屬下在!]
    楊逸恭敬道。
    [我今天給你第二次報仇的機會,你看如何?]
    [這——]
    [嗬嗬!我知道之前你被他所傷,你會認為你不會是他的對手,不過他今日已中毒甚深,能力已經大不如從前了,所以你也未必沒有勝算!]
    楊逸有些驚異抬起頭,看來他倒沒想到殷無忌會和他來這一套。
    而蘇靜,雖然還算是冷靜,但內心不詳的預感卻在不斷擴大。
    [所以,今天這個時刻,是你報仇的最佳機會!你難道不想要嗎……]
    殷無忌試探地看著楊逸的反應,隱隱有些遲疑卻也隻是一閃而過,然後冷冷的目光轉向了蘇靜。
    卻是在另一邊,月兒可遠沒兩個兄長冷靜,[不要!大哥二哥你們千萬不要再決鬥了,二哥,大哥他是有苦衷的,他沒有……]
    [月兒!]蘇靜突然出聲阻止了月兒繼續說下去,[不要再說了。]
    [大哥!]
    月兒和楊逸都看著他,一個沮喪,一個平淡無波。
    [多謝壇主的好意了,讓蘇靜有機會了結這段恩怨。]蘇靜難得笑了笑,笑得不著邊際,[二弟,你我的恩怨,就此了結吧!至少,比起死在鬼祭壇主的手裏,這個結果已經要好得多了。]
    一時間,所有的目光全部都聚焦在楊逸的身上。
    楊逸的目光則注視著蘇靜。
    那眼神裏,不似當年的冷淡,也不似上回見麵充滿了仇恨,而是一種複雜地說不清楚的感覺。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平靜得像沒有漣漪的水,卻是一種蘇靜不曾見到過的神情,讀不懂也看不懂。
    沉默的氣氛僵持了許久,楊逸拱手對殷無忌道:[多謝壇主賜與我的機會!]
    [來人,將蘇靜的劍取來。]
    默然伸出手,蘇靜一手接住了殷無忌隨手拋來的劍,心中卻似有潮浪翻滾不息。此劍自從他在荒野古道上束手就擒之後就被殷無忌所奪,本以為自己是再也沒機會見到它了。
    [蘇靜立誓,定要以此劍手刃仇人,至死方休。]
    當年立下的誓言猶在耳畔回響,這把劍是他父親以冰山之上的千年寒冰和玄鐵所打鑄,劍中所藏之劍氣極寒極冷,配合他所學的無上劍式當今武林罕逢敵手。這是他父親最後留給他的東西,也是他原以為一定能幫助完成他的誓言的劍,它會永遠追隨自己,直到一洗背負之仇,還九泉之下親人一個瞑目。
    可上天卻總和他在開玩笑。
    曾經以為當這把劍飲盡仇人之血的時候,將是他最勝利的時刻,但現實留給他的,卻隻有滿心的無奈和虧欠。
    報了的仇,原來是不會帶給人以快樂,可等他領悟到這個道理的時候,卻已經太遲了。
    而如今,他卻要用這把劍,再對準一個無辜的人嗎?
    對準一個他曾視如手足的兄弟,一個被他逼得走上了人生最無奈最殘酷的運途的人嗎?
    抬起頭,蘇靜直視著楊逸的雙眼。
    自那次生死對決後一別,蘇靜就覺得很多事情變得與眾不同了很多,楊逸注視他的時候,永遠是麵無表情的神色。從前的那個二弟,不論是高興還是憤怒傷心的時候,都能明白地寫在臉上,而不是如現在這樣喜怒不形於色。
    這似乎比起當年背道而行更為陌生,在他舊年記憶中對方的模樣已經隨著時光煙消雲散,而今回過頭才發現,他甚至已經不能讀懂,那冷漠而陌生的眼神背後,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又藏著怎樣的事。
    [哎,罷了!]
    楊逸的劍已出鞘,蓄勢待發,蘇靜無奈一歎,右手輕輕地按上了劍柄,而後緩緩拔出了手中的劍。
    不等他準備好,楊逸已率先出劍劃開了戰局,銳利的劍鋒劃開凝固的風,直向蘇靜逼來,蘇靜迅速劍舉齊眉,擋下了直逼而來的第一劍。
    刺耳的金屬碰撞聲音傳來,蘇靜頓覺持劍的手一麻,手中的劍險些脫了手。未及他多作細想,第二劍第三劍的寒鋒劍氣已然接踵而至,楊逸劍法鋒利,其要決就在於其準與狠,而若在平常,速度上楊逸未必勝他,但此刻他已身中劇毒數日,劇毒大大消散了他的渾厚內力,兩人已可說是平分秋色了。
    換句話說,此刻他根本已不占有任何優勢和任何勝算了。
    見蘇靜動作已不似之前流暢,殷無忌暗自露出了稍稍得意的笑。
    劍光寒影流溯,兩人轉眼間已過了七八招,勝負未分,持劍兩人的麵色也越見凝重謹慎,在場觀看的諸人或無奈或幸災樂禍,各個也都麵不見表情。
    唯一人除外,自兩人拔劍起,月兒的臉色就已經瞬間蒼白如灰,原本想要不顧一切地插到兩人間阻止他們繼續對決,卻被樓主一把拉住了。
    [高手對招,決不能輕易分神,你若插進去不但容易受傷,而且還會弄巧成拙。]
    樓主正色告誡道。
    其實這個道理月兒心裏也知道,卻是止不住心急如焚。
    第十招盡的時候,兩人突然停了下來。
    [到這個時候了,你還要再留手嗎?]
    楊逸突然說道。
    蘇靜沒有回答,隻是定定地看著手中的劍。
    [你何不再使出同樣的招式再敗我第二次?]楊逸看著他繼續說道:[是不屑再對我用一次,還是——你已經想要死在這裏了?]
    蘇靜忽然抬起了頭。
    他突然有了一種奇怪的感覺,但這奇怪的感覺出自何處,他卻沒有任何頭緒。
    還不及他多做細想,楊逸的劍又至眼前。
    蘇靜正要抬劍迎對,卻驀地一陣劇痛從胸口傳來,讓他幾欲昏厥,隨之他駐劍於地支撐住了半跪下的身體不致傾倒,卻有另一陣寒冷從他左肩劃過,劍的溫度就如他內心感受到的寒冷一般,然後冷意瞬間轉成了溫熱的血腥,汩汩血流不止。
    耳邊響起了異樣的風聲,他感受到了又一陣危險來臨,但這一連串的打擊卻以讓他再也沒有力氣回眼看看情況。
    是暗器,絕對是可以奪命的暗器!
    蘇靜就仿佛被纏繞在一張巨大的網裏,到處是劍光刀影,一切都寒冷的不帶溫度,他想要站起來卻站不起,想要喊什麼卻也喊不出,他仿佛置身在一片荒涼,又仿佛是一座冰峰。
    突如其來的水藍揮袖一時彌漫過了他的視線,視線看不見的地方他聽到了幾陣清晰的物體落地聲,他看不清對麵的風景,但他知道那是誰,他感覺得到那一絲溫柔的清風揚過,他更知道這一舞絕倫的水袖,可以驚煞四座,可以淩舞步雲。
    水袖慢慢沉澱了下去,月兒的背影靠著他很近很近,他緩緩站起了身,透過飄渺稀鬆的視線,他看見月兒的身前一地散落的飛箭零羽,而那些飛箭的主人——侯胤手上卻是抓著月兒斷掉水袖的一端,而侯胤的臉上,卻有一道清晰劃過的血痕,刺目無比。
    [月兒……]
    蘇靜突然覺得哽咽了。
    方才是月兒的舞袖替他擋下了不經意間的致命暗器。
    正不知道該說什麼,卻見麵對著他的楊逸看著月兒的眼神仿佛是驚住了,一臉不可置信的驚異表情,臉色也瞬間刷白如紙。
    還未等蘇靜將事情反應過來,眼前的水藍身影就緩緩無力地倒了下去。
    [月兒——]
    他雙腿無知覺地再度跪落在了地上,下意識地在身影倒落塵埃前一刻抱住了她。
    水袖無力垂下,她的胸口,是一支細長的飛箭,唯一沒能擋住的飛箭,刺進了她的心髒。
    腦海裏轟隆一聲響,意識瞬間空白。
    瘋狂瞬間充盈了他的腦海,平生第一次他無法忍受下自己的幾欲爆發的情緒,他感受得到抱在懷裏的軀體,一點一點減少了溫度,那是足以令他全盤失去理智的瘋狂。
    [月兒——]
    玉琴樓主也焦急地呼喚了一聲,等他目睹了眼下情況,臉色瞬間刷白了,雙腿也無力地跪落在了塵土上,眼淚不止地流了出來。
    [月兒——]
    蘇靜輕輕叫著她的名字,他知道時間已經無多了,卻有太多太多的話想說了,而如今自己甚至不知道要說什麼。
    月兒抬起了手,止住了他要說的話。
    [大……大哥……]
    他抱起她,想要把耳朵更貼近她的唇,好讓她說話不要那麼費力。
    [不要……放棄……活……下去……]
    蘇靜看著她,視線裏卻早已止不住一片顏色朦朧。
    [求你……和二哥……不要再……不要……]
    突然間,懷中身軀軟了下去,那隻如玉一般的素手,也隨之無力地垂了下去。
    蘇靜想要抓,卻怎麼也抓不住,腦海裏回響著她最後留下那一句句斷斷續續的話。
    突然間他意識了過來,他還沒來得及說出來,那真相。
    而她緊閉的雙眼,卻刺激著他內心深處最深的絕望,她的影子卻一如閑潭落花,花瓣隨水飄去,葬在了河泥沉底,再也不會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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