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落烏啼夜 上部  (六)凋零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35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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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日約期已至,同六年前一般,蘇靜緩緩地步上了那座山。
    他知道自己不會是唯一的那個人,那個身後默默跟蹤著他的身影,雖然她刻意地放輕了腳步,但仍舊是逃不過他的感知。他知道是誰,但他沒有停下來,也沒有回頭看。
    步上最後一級落滿塵埃的石階,他懷念地回過頭望了望,山無名依舊,但這滿山蒼柏鬆林風景如六年前一般神韻尤存,烏雲遮掩了天空,陰霾的顏色籠罩靈霄觀上,灰白的牆院翠石棱窗早已布滿了灰,似熟悉卻也陌生,似是一如當年看過的同樣的風景,隨後蘇靜踏開了步伐,向記憶深處的地方走去。
    在他踏入林間深處的時候,身後的腳步仿佛硬生生停住了,蘇靜的步伐慢了兩步,但始終未曾回頭,隨後又毅然走了進去。
    而後山林裏深處,楊逸就站在那裏。他仿佛站了許久未動過,木然卻剛毅的麵容上早已不複當年的熱血一腔年少輕狂,他緊閉著雙眼,這滿山的蒼翠看是絲毫入不了他的眼。蘇靜知道這代表著什麼,在他二弟站著的那片土地上,曾倒下過一個人,一個他今生都無法磨滅記憶的人。縱然鮮血早已被歲月衝洗去了顏色,但仍舊不能改變一些結果。
    就像這滿天的烏雲,仿佛不曾散去。
    蘇靜在離十步之處停下了腳步,沒有人說話也沒有人動作,記得這是六年以來,他第一次認認真真端詳眼前的人。自當年隔袍斷義那一刻起,他們就再也未真正麵對麵過,無論人生道路上有多少重逢的機會,他們從那一刻起就注定了要背道而行,那時他的逃避,換來的也許便是這一生一世無法再相對的代價。
    如果這是代價,那隻能說上天還仁慈,蘇靜心底無奈自嘲著。
    楊逸睜開雙眼,冷冷的殺意瞬間直衝而上,佇立在旁的劍似也受到主人的感應,散發出了微微的寒光,這樣的畫麵十分的陌生,他知道他所認識的楊逸,從來不是這樣。
    注視了對方許久,蘇靜解下了身後的劍囊,卻沒有打開,而是隨手一揮,將劍拋到了戰場之外的距離,這一舉動隨之換來的,是對方冷冷地一笑。
    [身為劍客卻拋卻配劍,如此輕看對手,是想要一敗塗地麼?]
    聽聞此言,蘇靜卻是靜默不語,注視對方的眼神裏卻滿滿盡是落寞。
    [不回答,是代表默認或是無意回答?此刻棄劍不用來展現你的風度,實在太遲了……]
    楊逸緊緊握住了劍,盯著從頭至尾未發一言,毫無表情的蘇靜。
    [哈——哈——哈——]
    隨即一陣笑聲盤旋過天地,卻聽得很淒涼,聽者的思緒卻被勾起。當年那一幕,他也曾有過相似的記憶,他知道這代表著怎樣的迷茫與無奈,卻不曾想到,事過境遷後的今日,站在這裏的人會是他自己,就這麼聽著二弟無奈的笑聲,蘇靜似是突然悟到了什麼。
    笑聲不知道什麼時候停止了,就在回過神的那一瞬,尖利而冷的劍影迅速晃過了他的眼前直撲而來,蘇靜急忙抽身而退。心下卻是暗暗一凜,楊逸的劍法比起當年已不可同日而語,而劍的快,狠與準更上了不止一層樓,若非他身法迅速,身上隻怕是已然多了個窟窿。
    第一劍過,第二劍第三劍隨風又至,每一道劍風都劃破了他的一處衣角,險險就要見血,毫無任何手軟也不留予他任何喘息之機會,劍氣波及之處無鋒不斬。三劍的走勢讓蘇靜暗自驚心,一個回旋閃過之後,蘇靜運起的內力推出,足跡所踏之處一片飛沙走石遮掩了兩人的視線,等視線再度清晰的時候,楊逸已赫然發現對方手上已多了一段折斷的樹枝。
    這一遭,倒讓楊逸安靜了片刻,暫時停止了攻擊。
    劍法若至一定境界,折柳亦可為利劍逼人,雖說方才三劍近身試探蘇靜亦不過匆忙閃避,但楊逸明白,蘇靜的劍法已臻至絕頂,若無劍在手倒罷,但若劍藝一旦得以發揮,情況就大大不同了。即使六年以前,他也從未見過蘇靜劍法到底精純到了何等境地,何況這未相見的六年,蘇靜的劍法比之從前到底又高出了多少,他更是不得而知。
    這邊的楊逸滿腹的思索,而另一邊,蘇靜卻隻是靜立當場,望著對方。
    實言而論,如今的楊逸武功能為已遠遠超出了他預想的範圍,如果是六年前,楊逸怕是任憑怎樣的努力也不可能近身他一步之遠。但就憑這短短六年時間,劍法卻是精進奇速,如今已逼近了一流高手的境界。
    麵對於此,他卻隻能歎息,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地明白成功背後的艱辛,到底要有怎麼樣的痛苦與掙紮才能成為逼迫一個人瘋狂到這樣的境地的動力。
    兩人接下來對視了很久,天際突然傳來了一陣悶雷聲,漸漸暗去的顏色落在兩人之間,隱隱間,兩人都微微抬了頭。那落入林間的雨由細至粗,越來越大,點點滴滴打在身上的感覺,還有這似曾相識的場景,不同卻無緒紛雜的思路瞬間占據了腦海。
    再開的戰局,與之前大不相同,雙方都不再多留餘地。
    自蘇靜折枝在手後,楊逸的走劍明顯謹慎了很多,無論應招或進退之間皆有了更多考量,看來果真已是有備而來,對比六年前對他能力的了解,蘇靜不免多了幾分疑惑。
    楊逸的劍法傳承自天鬆道人,雖然沒有親眼所見過,但聽聞過道長的劍法從來是犀利中含帶沉穩。以六年前所見的情況,楊逸的劍鋒雖然少了點境界而未盡得道長真傳,但在劍意上卻是如出一轍。
    但如今卻不同。
    那人手中的劍,犀利依然,招式亦無大改變,但劍法走勢卻是與從前完全不同。
    他的劍,更帶了決斷,不留餘地。
    還未及他繼續多想,楊逸劍風突然一轉,掃動了一片落葉帶雨,隨後四散雨珠之中劍尖已然逼進了胸前,蘇靜瞬然一驚,運氣於胸隨即橫枝於身前抵住了飛來之劍。
    一陣斷裂的聲音很快埋在了滂沱雨聲裏,隨著雨一起流下的,豔紅的鮮血如泉湧之柱。蘇靜立刻向後退開了十步有餘,而後熟練的手法點住了傷口處的穴道,免得了繼續流失的鮮血。
    方才那一劍下,手中枝木早已不堪利刃而斷,如今手中就隻殘留了半截。
    劍刺進了他的左肩,好在未傷及心脈,但過多的失血卻使得眼前本已在風雨中朦朧的視線越發的模糊。
    但腦海裏翻湧著的思緒,卻是出奇地清晰。
    他已經忘記了情況對他不利,內心裏閃過了一幕幕場景,到底心裏明白了方才那一劍,刺傷的已不止是這一個傷口。
    抬起頭看著二弟,眼前似是熟悉又似陌生的臉龐,蘇靜幾乎是不可置信地望著眼前的人。
    到底當年的那一別,他們又背道相行了多遠的距離?
    他似是再也找不到,那答案。
    他已沒有更多的時間去細想了。
    楊逸的劍已又至眼前,蘇靜穩住了步伐一動未動。就在對方的劍至身前的時刻,他猛然將那半截殘枝豎立於身前,並二指向劍,運氣於掌間化成了無上氣力融合於劍氣之中,正是他所傳承劍勢中的無上絕式之一,劍隨意發融合為一,先是聚而後散作無數緊密的劍氣散發開來。
    他足邊殘葉驀地隨風狂舞,空中雨滴盡隨劍意化成了無數細針,散成了一空的淩晶碎落。
    他和楊逸,瞬間就都被包圍在了這一片繚亂之中。
    縱身交錯而過的身影轉瞬即逝,眼前的風沙迷朦了視線,蘇靜慢慢閉上了雙眼,手中的殘留的樹枝早已在方才那一擊過後灰飛湮滅,鮮血又一次劃破了衣裳,順著他的手不住地滴下。
    他沒有轉過身,隻是靜靜地站在那裏站了許久,耳邊突然清晰地傳來了金屬落地的聲響,隨之是雙膝跪落塵埃的聲音,蘇靜內心也有如重物墜落地狠狠一沉。
    敗的人不是他,倒下的人不是他,可他卻沒有任何勝利的喜悅。
    [方才,你說我拋棄配劍將一敗塗地——]蘇靜用迷惘的眼神望向了天空,也不論那倒下的人是否還在聽而自顧自繼續說道:[其實若要言敗,早在此戰定下之時,我就已經……已經一敗塗地了。]
    [二弟,我從未曾輕看過這場決鬥,隻是我曾立過誓言,我身後之劍隻為我身負之仇而見血,除此之外蘇靜決不用它指向任何一人。尤其——是對你!]蘇靜的聲音越來越輕,輕得飄渺無跡,輕得如煙雲轉瞬即散。
    忽地一陣風過,漫天細碎的鬆林葉早已經不起兩位高手淩厲的劍意而被削得紛紛落下,一連串的枝葉散落在了地上,仿佛凋零的悲泣,倒臥在泥土間的人狠狠抓住了身邊的草杆,久久未能放開手。
    水藍的身影不知道何時已映入了兩人的眼簾,滿目裏盡是他們不能化去的哀傷與悲淒,然後也不知道是何時,雨露漸漸凝成了水傾瀉而下,澆濕了在場的每個人。月兒就這麼站在那裏,天際的顏色越來越暗,黯淡了的光線裏隻剩下電閃雷鳴的呼嘯裏彼此蒼白的容顏,大雨滂沱裏貼著臉麵落下的水流一如當年的清晰,她隻覺得是她在哭,她也覺得每個人都在哭,彼此的音容卻都在這片雨聲雷聲中模糊了蹤跡,想抓住卻從指間一晃即逝。
    收起劍,蘇靜緩緩邁開了步伐。
    他沒有更多的動作,經過月兒身邊的時候,他停頓了半晌,留下一句:[二弟的傷就拜托你了。]
    然後就頭也不回地往前走去。
    雨依舊沒有停,他離開的道路血跡斑斑,順著雨水的彙流成了血河,卻總是衝散不去空氣中濃濃的血腥味。
    [二哥!]
    伴隨焦急的呼喚聲,恍如夢中醒來一般迷茫。等反應過來的時候,月兒已然扶起了受傷的他,她滿是擔憂的神情就似初見時,那個將重傷的他從地上攙扶起時的容顏,這幾載的歲月光陰過去,唯有她一如當初,隔著雨落望著焦心的月兒,楊逸勉強地笑了笑道:[無妨。]
    意識隨之渙散而去,不堪的疲憊襲上了腦海,他覺得自己倒落在了一個溫暖的懷抱裏,黑暗忽地籠罩了四周遍野,他似乎再也聽不見天邊的雷鳴陣陣,聽不見大雨落滿地的聲音。
    如果一切能隨著這風雨去了,那該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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