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落烏啼夜 上部 (五)絕義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3169
滾屏速度:
保存設置 開始滾屏
冷,絕望而壁鎖的冷,這大概是楊逸第一次對雨有如此的感受。
在這深黑的夜裏,他看不見天上積了多少的烏雲,地上的雨又彙流成了多少河,隻清晰地覺得豆大的雨點打在身上,觸發著肌膚隱隱地作痛,而狂風的吹襲暴雨的洗禮,早已淋透的身體隻剩下了冷冷的溫度,感受不到一絲溫暖。
他一直機械地注視著與自己麵對麵的人,就仿佛今天是第一次如此細細地端詳著他,往日熟悉的麵孔在這風雨朦朧裏,變得陌生而暗淡。盡管他不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情況,初見時拿劍抵著侯胤的那時,武林大會上鬼首一劍離魂的時候,但從前的時候,這樣的一刻隻停留很短暫,而今日的時光,每一刻卻都比百年更為漫長。
一遍又一遍的質問他為什麼,卻始終沒有從他嘴裏得到答案,蘇靜隻是告訴他,要報仇可以動手。
楊逸拔出了劍,他曾以為那把劍是師父給他的禮物,如今卻成了遺物。
劍指向了眼前的人,他卻沒有躲避,慢慢閉上的眼睛預示著,他連想都沒想過要逃開,楊逸卻絲毫不覺得有任何的安慰。
他用顫抖的手握著劍,劍所指著的,是他認定了不是手足卻勝似手足的大哥。他想要刺下這一劍,卻始終不知道如何刺下去,血的腥味融會著雨水讓他刺激著不斷想要釋出殺意,手中的劍卻怎麼也不聽使喚。
那一劍,他終歸刺不下去。
[二哥!]
月兒一句二哥喚住了他,那一瞬拚盡全力凝起來的殺意頓時煙消雲散,手中的劍哐地一聲轟然墜地,脆弱的身體卻似再也無力承受這雨的重量而跪倒在地。
月兒跪在了他麵前扶住了他,早已崩潰的意誌已經想不起任何事,他隻是覺得自己在哭,他覺得好象所有人都在哭,但隔著磅礴的大雨,誰也看不見彼此的淚水。隻是對他,那分明劃過臉龐的悲傷感,卻是越來越清晰地刻印著,他想逃,卻怎麼也逃不掉。
他清醒過來的時候已經回到了觀中,麵前是一具冰冷的沒有溫度的屍體,師父的表情依然是那麼安詳,屋外的暴風雨已經過去,但心裏的雨卻仿佛一直在下著,永遠不會停息。
[大哥,你為什麼要那麼做?]
靈霄觀的一處石台,位於鬆林山上的一道絕壁之上,此刻蘇靜立身其上,放眼望去,山頂山穀的景致一覽眼底,身邊的月兒默默地站在離他幾尺的距離,卻是心底有著幾分害怕地不敢靠近他。
他沒有回過頭去看身邊的女子,隻是聽著她的一字一語,感覺得到她現下心裏的恐懼。
為什麼——
他也在不斷問著自己為什麼,卻始終尋不出可解的答案。
[大哥——]
見他沒有回答,月兒以為他入了神沒有聽見,又輕輕喚了一聲。
[為什麼——]
另一個深沉卻又冰冷的聲音響起。
[二哥。]
月兒驚疑未定地轉過頭去,隻見楊逸步出了屋堂,每一步都走的很緩慢,仿佛千斤之重。
然而最陌生的,還是那副麵容。一種與記憶裏不相稱的冰冷與憤怒第一次出現在了二哥還是年輕的臉龐上,他就那麼一步步走來,雙目緊盯著崖邊背對而立的身影一動未動。
他在顫抖——
[大哥,我不想恨你,但至少——]
就算冰冷的容顏與堅毅的神色明顯可見,但月兒仍舊很清晰地感覺到了,那顫抖的感覺,來自他內心深處的,握緊了鬆開,鬆開了又握緊的拳頭,仿佛在克製著的衝動。
[至少讓我知道,為什麼——]
蘇靜沒有回頭,甚至連動也未動,他就似一尊雕像屹立在懸崖之巔,輕輕一足就能踏遍虛空。
[大哥,你說話啊!]
看著兩人間緊張的氣氛,月兒心急如焚卻毫無辦法,隻冀望大哥能和他們說一句話也好。
然而,他們終歸還是沒有得到想要的回應。
[你師父是因我而死,要報仇的話,就動手吧!我不會有任何怨言。]
蘇靜仍然沒有回頭,望著滿山鬆林常木,大雨過後的點點晶瑩如珍珠懸於針葉,他就這麼自上而下的俯瞰著,雙目仿佛望穿了歲月,腦海裏浮現出了一幕自己從來不曾見過卻可以清晰想象的畫麵,年幼的楊逸在鬆林之下以枝帶劍揮舞著,而身邊是一位麵目慈祥的道者,手把手地教著他如何做,他們的臉上都洋溢著安詳而愉悅的笑。
然後,一切就在突然間消失了,記憶回到了昨夜,那把劍直直貫穿了道者的胸膛,鮮豔的血噴了出來,血腥的氣息撲麵,他想躲,卻怎麼也躲不掉,雙足仿佛被牢牢釘住了一樣,雨很大,衝刷在身上卻沒有任何感覺。
身後沉默了半晌,然後似是而非的笑聲慢慢地傳來,先是很小,然後越來越大直至瘋狂,笑聲裏充滿的盡是嘲諷,在空無一人的崖穀裏一圈又一圈地回蕩著,和著那滿山的風刮起落葉的沙沙作響,令聽者不由自主地心生悲戚之意。
然後笑聲漸漸小了下去,楊逸仿佛失魂了般地站得不穩節節後退,月兒想去扶住他,卻被他抬起手阻止了。
[到頭來……你還是不願意解釋任何事嗎?]
月兒下意識地閉了閉雙眼,似是不忍目睹眼下這般場景,印象中的二哥,就算是當年因為救她而被人狠狠踩在腳下,甚至被雨點般的拳頭圍住的時候,也未曾有用過如此的口吻說話。
這話裏,充滿了失望與落寞,還有一種心如死灰的絕望。
[二哥!]
隨著月兒受到驚嚇的聲音傳來,然後便是鏗鏘的聲音,蘇靜不用回頭也知道,那是拔劍出鞘的聲音,他閉上了雙眼,等待著揮劍斬落的時刻。
但良久,他等不到任何感覺。
難道,他已經感覺不到任何死亡的痛了嗎?
他緩緩睜開了眼睛,眼前的景象和方才並無差別,不是陰司地府也不是閻羅殿前。
又是鏗鏘一聲,卻令他心裏無故地咯噔一聲,久久未能平息。
他驀地轉過頭去。
風又起,吹起一地的塵沙。
還有一段青褐色的布緞,和楊逸身著衣物一模一樣的顏色,落地的布帶被風輕輕吹起,而後落在了他的腳上。
割袍斷義。
[你曾經救過我的命,這份情今天我還給你。]
楊逸手持著道長最後的遺物,一把古樸的佩劍,劍已回鞘,而楊逸卻已轉過了身,似是決計不想再多看他一眼了。
[我知道自己不是你的對手,就請你等六年的時間吧。在這以後的六年的時間裏,我不會找你也不會出現在你的麵前,六年過後,除非你死,否則無論天涯海角,我都會找你做一個了斷,所以無論你想做什麼,就抓緊這六年的時間吧。]
[二弟!]
蘇靜終於忍不住出了聲,卻隻換來了一聲冷笑。
[哈——收起這個稱呼吧,蘇靜,從今天開始,你我注定不死不休之局了。]
沒有再回頭看一眼,楊逸大踏步而去,消失在了他的視線裏。
[大哥——]
就在渾渾噩噩走出了靈霄觀下了山的時候,月兒叫住了他。
[大哥你是有苦衷的,對不對?月兒相信大哥不會無故殺人的,尤其像道長這樣的好人,大哥,你一定是有原因的對不對?]
真切的目光投射在了眼底,月兒抱著一線苦苦的希望懇求著他的答案。
可惜,他應該說什麼呢?
[月兒對不住,大哥讓你們失望了!]
[大哥,你在說什麼啊?你為什麼不能好好解釋給我們聽呢?]
[我沒有什麼可解釋的,你們隻要知道天鬆道長是因我而死的,就足夠了。]
[大哥!]
焦急迫切卻又幾分無奈,月兒生氣地咬了咬牙,然後一個巴掌拂過了他的臉龐。
火辣辣的感覺自麵上傳來,他卻覺得不夠痛。
月兒卻被自己所做的嚇壞了似的,呆呆站在那裏看著他,漸漸地,麻木的雙腿再也支撐不住身體的重量,月兒有些絕望地流著眼淚,慢慢跪坐在了地上。
心疼的感覺敲打著心田,說不出隻言片語,蘇靜緩緩蹲下了身子,輕輕取手絹擦去了她的眼淚。
[對不起!]
除此之外,他竟然再也說不出第二句話了。
[大哥——]
月兒沒有在看他,迷離的眼神望著天空,有些空虛的聲音自她的嘴中傳出,很輕很輕。
[我相信大哥你,我相信你一定有苦衷的,所以無論怎樣,你都是月兒最崇敬的大哥。]
三天後,蘇靜就決定離開中原武林。
他走的那日,月兒去送了他,他隻留下了一句六年後再回的承諾,然後就登上了船。
看著船影漸漸變小,月兒目送著他的遠去,直到再也看不見,她仍舊站在那裏站了許久。
從來沒有感受到過的孤獨,那一夜卻如空氣一般緊緊包圍著她,她就那麼站在江岸邊,一直站到了日落西山,站到了夜幕完全籠罩了姑蘇城上。
也是那一夜,她從容走上了舞台,盡情忘我地舞了一場,那一刻,她聽不見台下貫耳的掌聲也聽不見舞樂激情的奏聲,月色朦朧了眼前的場景,她隻是舞著,忘我地舞著,仿佛要忘記整個塵世,那一夜過後,月姬之名開始為江南之人所傳。
隻是誰也沒有看到,那一夜舞盡風華絕世的少女,當水袖綾羅繚亂地遮掩了眾人視線的時候,她的眼裏,一滴晶瑩的淚珠緩緩滾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