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落烏啼夜 上部 (四)雷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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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的江畔其實是很單調的,沒有摻雜一絲翠綠以外的顏色。
楊逸來到的時候,蘇靜和他記憶裏一樣,獨自坐在樹下,不知道沉思著什麼。
記得當年他們結拜的時候,每每他和小妹來找大哥的時候,總是看到同樣的神情,同樣的動作,搭配著江水與綠草,仿佛是一幅萬年不動的圖案。
那時候自己也還不過十五出頭,完全不懂江湖世事,對於這位大哥,他永遠報以崇拜與敬佩的目光。
他知道大哥並不善於與人交際,但他永遠會記得那一個小茶莊裏,是誰一劍震懾了侯府眾人,是誰救了他和小妹的性命。
他曾以為世人眼裏冷漠的大哥,隻不過是對他不了解而已。
隻是如今,他卻在狠狠自嘲地問自己,到底自己對他了解又有多少呢?
人能夠看透這個世界上很多東西,卻永遠不可能看透另外一個人。
抬頭看這一幕景色,可惜了不是落花時節的美景相伴。
[你來了,二弟。]
蘇靜的聲音依然還是那麼平靜,沒有起伏與波瀾。
[我已經說過了,在了斷之前,你我已不存在這個稱呼。]
[在我眼裏,你永遠都還是我的兄弟。即使是仇怨難了,我也從來沒有後悔與你與月兒結拜。]
[仇怨,哈哈哈哈……]
楊逸仰天長笑,好似在嘲笑著這人間的荒唐,如果仇怨可以如此一再被當作借口,那人世間到底還剩下了什麼?
[若仇怨可以殺得了人,那你今日何止該被千刀萬剮!]
蘇靜不語,在心底他默認了這句話。
見對方不回答,楊逸臉上更添一絲冷笑。
[不論怎樣,你我該有了斷之日了,三日後,靈霄觀上相見吧。不要再一次留手,否則我會更恨你!]
一句話,也仿佛是一句無可轉圜的宣言,楊逸冷冷看著對方的麵容漸漸在水中倒映出了蒼白的顏色,然後一句強忍平靜的回應隨風傳來。
[我會赴約的。]
離開落花江畔的楊逸漫無目標地走著,穿過城鎮的大街小巷,穿過熙熙攘攘的集市華樓,但眼中的焦點早已經模糊了,身邊的嘈雜更絲毫入不了耳,他就仿佛走在無人之境,身邊能聽到的,就隻有冷冷吹過的風。
六年前,武林大會上威震的一劍,無解的一別,江湖中人都不知道這位劍客為何而來又為何而去。當時的他也沒有想到這一別所代表的意義,他隻是如往常一樣,跟隨著師父回到了一個名做靈霄觀的地方。
靈霄觀所在的地方是一座很高的山峰,那山無名也無好景,最具特別的也隻有那滿山的鬆林木葉四季常青不敗。他成長在這個單調的地方,如同他單調的人生一樣,沒有父母親人也沒有什麼朋友的記憶,唯一有的,就是這滿山的鬆林挺立,和靈霄觀裏那位慈祥的師父。
他從小就是跟著師父長大,師父說他是自己還是個幼童的時候收養了他,但他從來不記得任何遇到師父以前的記憶。隻記得很小的時候,師父手把手教他武功,教他念書認字,在他的概念裏師父與父親是完全不存在任何界限的兩個名詞。師父對他還算是嚴厲,但他也從來沒有忽略,當他練功累了之後師父遞過的那一杯水,或是不小心受了傷後師父為他細心地包紮傷口時心疼的表情。
一生的曆程中,師父更教會了他無數做人的道理。
教他如何良心處世,教他寬容他人,教他立身世道要秉持怎樣博大的胸懷。
靈霄觀天鬆道人樂施善行揚名在外,雖然江湖中知道的人並不多,但在楊逸的記憶裏,見過師父的人總會不由自主地從心底敬重這個人。他曾經幫助過很多人,無論對方貧富貴賤,也無論販夫走卒,隻要力所能及,他就能傾盡一切襄助到底,甚至是一些人們眼裏十惡不赦的惡人,他所做的也從來不是惡言相對,而是盡力感化。
人們總會很樂意傳頌著他宅心仁厚的寬大胸懷,也總是無比感激他付出的幫助,從前楊逸以為這樣的一個人,永遠都會得到別人的讚揚與崇敬。
但他總歸是錯了。而這一錯,就成了他今生再也無法彌補的遺憾。
那一日,事隔武林大會後的一個月,大哥與小妹意外地聯袂前來找他,自武林大會上一別,他們便各自回自己所在之地,而今相見更覺懷念,不多說地,他把兩人請進了觀中。他帶著些驕傲與得意向師父介紹他的結拜大哥與小妹,敘述著他們三人認識的經過和種種過往。那時候的情景,他當時不曾注意,可如今想起,卻再也不會忘記。
乖巧的小妹向師父行了禮,師父含笑回禮,而當師父聽到了他大哥的名字,看到了他大哥的容貌之後,卻整個人僵住了。
凝固的笑容上,師父的神情裏還有著什麼其他的因素,仿佛錯愕,仿佛難過,仿佛驚奇,仿佛恐懼,那陰晴不定的麵孔上,此刻卻有著的,是他一生都不曾見過第二次的表情。
良久,毫無表情的大哥頷首點了點頭道:[道長,幸會。]
夜才入幕,師父就把他叫到了房裏,交給他一把劍,這把劍的外表看似很平凡,但楊逸知道其鋒利與堅韌是百裏挑一的神兵,更是跟隨師父多年不曾離身過的寶劍。
[已經這許多年了,你也長大成材了,為師也非常欣慰,這把劍為師珍藏了多年,如今就作為為師的禮物,送給你作為紀念吧。]
[多謝師父!]
師父很少用劍,卻從不將此劍離身,如今卻要將這把劍交給自己,那時候的自己,隻是在欣喜自己得到了師父的肯定吧。所以當時他並沒有注意到師父看著他的神情其實很奇妙,好似欣慰與寬懷,又好似遺憾與落寞。
離開了師父的臥房,他沒有回到自己的居室,而是去找大哥和小妹,當時的他所想的,是把今天這份愉悅同他們一起分享吧。
然而大哥的臥室裏,卻是空無一人。
臥室裏沒有任何有人住過的明顯痕跡,也不似隻是暫時出去了一下子,一切東西都收拾得幹幹淨淨,好似大哥隻是在這裏站了許久,什麼都沒動的又走了出去一樣。這令他十分迷惑,於是立刻去找到了小妹,但月兒卻也什麼都不知道,當聽到他所說的情況之後,也覺得十分奇怪。兩人於是立刻前去找人,可即使這靈霄觀不過尺寸之地,上上下下也都被他們翻了個遍,卻還是沒有找到人。
這一下徹底讓楊逸摸不著頭腦了。
雖說大哥性格是不善與人相處的類型,但自他們認識以來,還從來沒發生過兩人不告而別這種情形,若說是沒有走遠的話,人又能去哪裏呢?這座山雖不大,但險峻陡峭之勢依然是少不了,大哥究竟不是他,對靈霄觀與這鬆林山來來去去都已經熟悉萬分,萬一走到什麼危險之地,那可就麻煩了。
此刻的天際傳來了悶雷的鳴聲,看樣子,暴風雨將近。
楊逸立刻前往師父臥室,想把事情告訴師父,但奇怪的是扣門許久都不見回應,進入後楊逸驚奇地發現,師父也不在。
預感到會發生什麼事情,月兒憂心忡忡提議道:[我們出去找找吧!]
他們最終在後山找到了兩個人,但眼前的場景卻是在一瞬震驚了他們。
無邊的黑夜裏沒有光,滂沱的大雨澆濕了每個人,空中一道道瞬逝電閃雷鳴照亮了他們眼前畫麵,入目卻是不堪。
蘇靜呆呆站在風雨中,平素裏背在身後細長的包袱不見了,楊逸與月兒都知道那包袱裏是一把劍,一把耀眼的劍,他們知道大哥是個難得的劍術高手,卻總是很少看到大哥使那把劍,唯一的一次,便是武林大會上震懾群雄斬殺鬼首的那一次。
然而今天,這把劍,卻是直直地貫穿了一個人的胸膛。
[師父!]
楊逸驚叫了出來,心幾乎在那一刻停止了跳動。
驚叫的聲音驚醒了蘇靜,蘇靜仿佛從夢裏初醒,看著眼前場景充滿了驚疑,然後下意識地,將劍從道者的身上拔了出來。
道者的身軀直挺挺地倒下,就在快觸地的那一刻,被衝上前去的楊逸牢牢抱住了。
鮮血依然在慢慢的流盡,但軀體已經逐漸變得冰冷,他的淚水再也不受控製地流下,和打落在雨水全部融彙在了一起,楊逸伸出顫抖的手探了探鼻息與脈搏,方才還隻是害怕的神情瞬間轉成了絕望。
楊逸記得這種心裏他不是第一次感受,小時候因為頑皮掉進了山澗的石穴裏時,他也曾如此害怕過,那時的他也是如此絕望地流著淚,不斷用嘶啞的聲音喊著師父。然後夜幕降臨,在最後一抹殘霞消失在天際的時候,一道燈籠的光忽然射入了他的眼睛,當師父把他從洞穴裏拉出來的時候,他抱著師父哇哇大哭,那時候的師父麵龐上滿是擔憂,卻還是用溫和的聲音不斷安慰著自己。
可這一回,無論他怎樣機械似的不斷叫喚著師父,心裏卻明明白白,無論怎麼叫喚也無濟於事了。
師父的麵龐很安詳,沒有起伏沒有波瀾,就算在這凜冽的閃電光芒與劍影寒光交融之下,依舊和往日一樣,顯得非常地平靜與慈祥,楊逸不明白,一個已經死去的人為什麼能露出這麼安詳的表情,更不明白能露出這麼安祥表情的一個人,又為什麼會這樣死去——
紅,如冶煉的鮮豔,這大概是他當時唯一的感覺。
蘇靜呆呆望著眼前的一切,手中的劍依舊閃著令人膽寒的光芒,血的腥味撲鼻而來,令他無法遏止的難過吞噬了他內心的彷徨。雨很大,卻始終沒能衝刷得盡他滿身的鮮血,反而將血的顏色越來越廣的蔓延開著,他就如浸泡在血池裏一般。
眼前的道者已經沒了氣息,二弟趴在道者的身上哭喊著,直到聲音嘶啞依舊沒能停下來。而在一旁早已被嚇呆,連一動也未動的月兒愣愣地看著眼前不可置信的一切,這轟然的衝擊已讓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然後他仿佛才想起,又有一個人在他麵前倒下了。
很奇怪,他從前殺過很多人,而且無論殺多少人,都不會皺一下眉頭,更別說像今天這樣,甚至忘記了方才發生過的一切,大腦裏空白了一片,想不起前因後果也想不起自己。
豆大的雨點打濕了臉龐,臉龐上濕濕的感覺,也許是雨太大了吧。
[為什麼——]
不知道什麼時候哭喊的聲音已經停止了,仿佛夢裏徘徊的人回了神,一句心痛的質問,隱隱觸動了蘇靜多年來平靜無波的心湖,流淌入目的雨水不斷刺激著痛楚,讓蘇靜不由自主閉上了雙眼。
[大哥,這到底是為什麼——為什麼啊——]
拚命地搖晃著他的肩膀,內心裏滿滿是憤怒與不解,看不到對方緊閉雙目後的眼神,聽不到對方的回答,楊逸不斷重複地質問著,嘶啞的聲音在暴風雨澆注下淒厲而絕望。
末了,他終於睜開了眼睛,透明的悲傷在眼底一晃而逝,他依然是那一副平靜的神情,然後一字一字對楊逸道:[你師父是因我而死,要報仇的話,就動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