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落烏啼夜 上部  (三)落花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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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細微的聲響忽地彌漫在了周圍,蘇靜轉過頭尋聲望去,江麵之中的流水似是幾分異樣,氤氳而稀薄的芒輝中,蘇靜望見江心裏輕盈的波紋一道又一道逐漸蕩叢開來,時起時落的水波隱約地打亂了原本粼粼波流的圖案,一波一波地向著周圍彌散開來。
    水無波不興。
    落花有意流水無情,那是世人的說法。
    可事實上,就算一瓣輕如落花,也激得起水紋三千如畫,縱橫錯落。
    怎說流水無情呢——
    獨坐江邊的蘇靜想起種種往事,不由會心一笑。
    想到初見那日,想到那一身熱血衝動不怕死的楊逸,那表麵文靜嫻雅卻是外柔內剛的月兒,昨日種種千般,令人懷念。
    那日他把渾身是傷的楊逸送到了大夫處治療,楊逸昏迷了整整三日,而月兒則寸步不離守護著。
    他原本想送月兒先回家,月兒卻怎麼也不肯。
    [徹日不歸,你的家人不會擔心嗎?]
    當時他這麼問著月兒,她卻是搖了搖頭。
    [沒什麼,他們會理解的。]
    那時候月兒神情裏的憂傷,至今他仍然記憶猶新。看著麵前的女孩,蘇靜第一次意識到上天的捉弄,不隻是對他一個人。
    直到今日蘇靜也不明白,他們三人的相逢,到底是命運給予的緣分,還是詛咒?當時誰也沒有意識到,他們的人生經曆了怎樣的改變,隻記得後來,莫名地投合與默契讓他們三人彼此會心而興奮,甚至最後,三人結拜成為了兄妹。
    蘇靜為大哥,楊逸排行第二,而月兒則是小妹。
    那一年的三月,他們結拜的那時候,月兒有些驚疑地看著他的表情,然後說出了一句他今生都無法忘懷的話。
    [大哥,其實你笑起來也很好看。]
    當時的場景,蘇靜已經記不起太多的細節,恍然隻似是有著漫天飛揚花瓣,桃花如雨仿佛落之不盡,點點醉人的馨香飄滿了江畔。花雨紛飛之下,他倚樹隨然而坐,楊逸負手立於淺灘之畔,而他們之間的月兒,素手揮起了一片水藍與白相間的色彩,婉轉流螢融合著天水相接的景色,伴著一天殘碎的繽紛,舞袖飄揚飛逸驚若翩鴻,那是他曾見到過的最美的淩舞。
    月兒的笑很美很迷人,清朗猶似披星戴月,仿佛能讓人忘記很多憂愁,他和楊逸全都被深深地陶醉了,那時候蘇靜平生第一次明白了,原來不隻是酒能醉倒一個人。
    那一年,他們都還年輕,他學藝初成,二弟血氣方剛,而月兒,也隻算是個初出茅廬的丫頭。
    一年後,中原第一大派少林上一場武林大會,江湖各方勢力英雄群集論武道高低,中原邪教鬼祭壇副壇主赫東單帶領大批邪道人士上門挑釁,當時的鬼祭壇勢力龐大,中原各派若單打獨鬥都無以爭鋒,為保派門不失一時間竟無一人敢上前迎戰。就在雙方僵持之際,一位年輕劍客突然從天而降,寶劍開光嗜血,劍法之精純讓眾人一時眼花繚亂,三招之後,兩刻前還是神威赫赫的鬼祭壇副壇主便成了劍下冤魂。
    當時,沒有人看清這位年輕的劍客如何出了招,又如何取下了赫東單的首級。
    雖然赫東單的武功不能比及當時堪稱武林第一高手的鬼祭壇主殷無忌,但也算得上是武林難得一見的能人,如此殞命,饒是當場眾多中原武林先輩也莫不膽寒。
    也許是太過驚訝,當時眾人包括鬼祭壇部署也無有任何動作,而待當場眾人回過神來,那位年輕的劍客早已揚長而去。
    事發之後,據說鬼祭壇主也大發雷霆要掘地三尺找出凶手讓其以血還血,但由於那位劍客以前從來不曾留名與江湖,與江湖中各派之間也毫無聯係,要找人一時也無從找起,事後也不曾出現在大家的視線裏,對於這來曆甚至姓名都一無所知的對手,縱然是千般懷恨在心,卻也無可奈何。
    而後,甚囂一時的鬼祭壇突然之間隱沒了江湖。
    鬼祭壇在江湖上佇立多年,作為當年邪道上第一大派,鬼祭壇的名字幾乎象征著死亡,其門下之人不但武功高強,而且十分詭異莫測。鬼祭壇雖然盤踞武林已久,行事作風狠辣得悚人聽聞,隻要是得罪於他們必定逃不出滿門滅殆的命運,傳聞他們手下的人個個如豺狼豹子,隻要一出手就連老幼婦孺也不可能放一個活口。
    這般的殘忍,江湖上人人盡憤,卻無人敢以對抗。一來鬼祭壇勢力龐大,加之神秘行事作風,一般的門派根本惹不起也對付不了;而更重要的原因,卻來自於他們的首領,鬼祭壇主殷無忌的名字在曾經十年裏幾乎是無人不聽之色變,傳說他不但武功高強,智慧謀算更是無人可及,普通人要是站在他的麵前,就算一句話不說也仿佛透明一般,內心一切皆無可隱藏。
    這樣的智慧,著實令人恐懼,隻要運用得當,蠱惑人心也不過彈指之事。
    赫東單的死波及了鬼祭壇很大的一段時期,連續十年生活在其陰影下的江湖中人在這個突然的變故中被解放了出來,對那位劍客,眾人的感激可想而知。
    事發當時,在場隻有兩個人識得那位劍客。
    一個是跟隨師父靈霄觀天鬆道人參與了大會的其門下弟子楊逸,一個則是喬裝打扮了的,跟隨樓主慕名大會之盛遊曆而來的月兒。
    那一場的相逢相知除了他們沒有人知道,楊逸和月兒也從來沒對各自的師父與樓主提起過他們的結拜,但楊逸卻永遠都記得,當他們的大哥在那場盛會上斬斷赫東單首級的時候,那目光平靜而自然得一如往常,月兒尚還記得初見時,大哥也是以同樣的表情殺了那個侯府的下人,平靜地沒有半點波瀾,卻又陌生得令他們害怕。
    然後,所有人都陷入了呆滯,楊逸隻記得大哥帶著寒如利劍的眼神環視了在場眾人一圈,然後目光落在了他身邊的人身上落定了許久。接著,蘇靜又看向了他,也許是錯覺般的,楊逸覺得他淩厲的眼神瞬間又柔和了許多,又恢複成了他熟悉的那位大哥。
    然後,大哥微微閉了閉眼,頭也不回地揚長而去。
    [大哥。]
    從回憶中恍然回過神來,蘇靜尚未意識到自己到底在這江邊坐了多久,但身後熟悉悅耳的聲音卻如一股清泉滋潤著心靈,蘇靜回頭望去,回憶裏的那位女子如今就真真切切地站在他的麵前。
    月兒和記憶裏一樣的美麗端莊,那一身水藍與白相間的素服長袖也絲毫沒有改變,但經曆了六年時光的離別,已然出落的更有成熟的風韻,但她的笑容和從前一樣美,美得讓他很熟悉,很像他記憶中的那個人,卻好象比那個人多了些什麼,又似乎缺少了些什麼。
    [是月兒,久見了。]
    [想不到,你真的回來了。]
    月兒的雙眸有了幾分濕潤,蘇靜很體諒地假裝轉過頭去望著江麵,月兒立刻抬手拂去了幾欲掉下來的淚珠。
    [我答應的事,決不會反悔,何況大仇未了,我也不可能就此安心退出江湖。]
    [大哥——]
    月兒大聲地喊了出來,蘇靜輕輕抬起了手製止住了想要繼續說下去的她。
    [二弟的事情,我不會躲避,無論他想如何,到了這步我也想清楚了,就來一個徹底的了斷吧!]
    [可是,一定要這樣嗎?如果你遠走高飛與他再不見麵的話——]
    [月兒——]
    打斷了月兒的話,看著蘇靜嚴肅的表情,月兒頓覺得舌頭發了麻。
    蘇靜淡淡地凝望了她半晌,然後說道:[對不起,我不是一個好大哥。]
    仿佛時光交錯在另一個光怪陸離的世界,這句埋藏在心底多年的話終於有機會說出,月兒怔怔望著眼前的人,昔日一劍斬鬼首震懾群雄的劍者此刻的麵龐卻如桃花瓣一般單薄透明,好象隨時都會消失飄散在風中,望著這樣的臉龐,月兒競再也說不出一個字來了。
    蘇靜輕輕一聲歎,轉過了身去。
    江麵已經恢複了平靜,平靜得看不出一絲波紋,蘇靜闔上了雙眼,滿目回憶裏所見的,都是那一刻,他們三人相視會心而笑,花瓣繽紛如雪漫天,月兒翩翩起舞的情景。當時蘇靜真的就好像覺得,自己找到了家人一樣。
    抬起頭,卻已是六月的陽光,可惜了不是桃花飛舞的季節,花落成泥春已盡,蘇靜遺憾的想到,那一年過後,他再也沒見過江南三月的桃花雨。
    [大哥——有一句話,月兒必須對你說——]
    身後的月兒還未離去,但再度開口的聲音卻好似已經恢複了平靜,轉過頭去,月兒仿佛是用了所有的勇氣向他說出了接下來的話。
    [六年前,我選擇了相信大哥你;今天,這個決定還是不會有任何改變。]
    [月兒——]
    蘇靜有些茫然地看著她,月兒卻沒有再停留,雙手捂住了臉龐掩麵而奔,蘇靜就這麼茫然地看著她的背影,越走越遠。
    [哈!傻月兒——]
    蘇靜自嘲地一笑。
    月兒終歸是月兒,她隻要認定了要對誰好,就不會輕易改變,這一點他非常了解。
    七年前的初遇的時候,侯家是江南一帶勢力最大的官僚與富商,因為得罪了侯府之人,城裏所有的醫生對受傷的楊逸全都見死不救,每當他們去一個醫館都總被拒之門外,後來走到全城最後一家醫館,月兒一進門二話不說立馬對著醫生跪拜磕頭,求他無論如何要幫忙救人。而後大夫為楊逸療傷的時候,也是月兒堅持守在為他受傷的楊逸身邊,寸步不離地守護了三天三夜,等到玉琴樓主焦急地前來尋她的時候,大家隻見已然從受傷昏迷中清醒過來的楊逸,還有終於因為支持不住而累倒在了一旁,昏昏沉沉睡去小月兒。
    那時候望著沉睡中的小女孩,看似孤弱卻又堅強地令人心疼,令蘇靜也不禁為之動容,此刻望著這熟睡中的臉龐,向來冷漠的心也如飄落花瓣的湖麵般,泛起了陣陣的漣漪。
    月兒從來不適合卷入江湖。
    蘇靜低下了頭看著自己的雙手,手上除了由於練劍而留下的繭,沒有一點痕跡,但自己總是無形中能嗅到氣息,還有從自己的雙手上散發出來的,令他自己也不舒服的感覺——
    那氣息,是充滿了血腥的氣息,那感覺,是即使在自己第一次殺了人之後仍然麻木的感覺。
    他曾殺過很多人,但他從來不後悔,殺人的時候也從來不猶豫。
    他可以冷漠地對待不相識的人,但對於要殺的人,他卻也從來不惡臉相對。他總是殺人於無形,死在他劍下的人很多,但有一點是相同的,他們死時臉上的表情,都是驚異,不可置信的驚異。
    直到有一天,他遇見了楊逸,遇見了月兒。
    二弟與他不同,就算是自己身處危險,他永遠記掛的是別人而不是自己。
    月兒和自己也不同,無論經曆過怎樣血腥的印染,當她舞袖揮起的時候,撲麵的尤然是清風明月的朗朗。
    那是一種,能讓人忘記憂愁忘記痛苦忘記噩夢的清朗。
    那是一種,徘徊在久遠前他記憶深處最陶醉的笑容。
    於是他們結拜的那一日,他唯一一次難得的笑了笑。
    [你去見他了——]
    雖然月兒早在進門前就已經用袖子拭去了眼角的淚水,但掛在眉睫上細珠的晶瑩卻還是沒有逃過楊逸的雙眼。
    自一早起就來到了月姬房中,卻意外地不見人影,心思沉了沉回想昨夜的情形,便明了她可能的去處了。他理所當然地知道他們會在哪裏,那個他們結拜立言的桃花樹下,那個平靜的江麵旁,但他不想去找他們,而是靜靜坐在了月兒的房內,等她的回來。
    對於二哥的問題,月兒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
    [嗯!大哥說他會隨時等你去找他,而且他還有未了的仇怨,所以不會逃避。]
    [仇怨?哈——]
    他有些淒涼地笑了笑,到了今日,他的言語裏除了仇恨,自己仍然是得不到任何的答案。
    [二哥,事情不會是我們想的那樣的!]
    [是或不是現在已經不重要了,月兒]
    麵前的容顏仿佛在模糊,月兒已漸漸淡忘了最初的親切,如今的眼前,就隻剩下了他們誰也不想麵對的不堪。透過再度朦朧的雙目,曾經的那個二哥,現在卻好象離他很遠很遠,記憶裏的二哥是即使被侯胤折斷雙手痛打在地也依然隻是記掛著她的二哥,不管自己有多少痛苦與難受都先考慮別人的二哥,但如今卻是明明就在她的眼前,而自己卻不管怎麼伸手也觸不到。
    [我曾經給他解釋的機會,但現在任何解釋都不重要了],楊逸繼續說道:[六年前我們就已經立定了約定,總有一天我要和他有所了斷,以報——殺師之仇!]
    [二哥,真的已經沒有挽回的餘地了嗎?]
    楊逸走的時候,月兒仍然是不甘心地問了一句,但換來的,卻是許久的沉默,然後不發一語的離去。
    漸漸遠去的身影沒有回頭,月兒也隻是怔怔地看著,恍然間一陣眩暈,下意識間手扶住了門框才沒有因此倒下,然後順著柱欄緩緩跪倒在了地上。
    人生若隻如初見——
    月兒輕輕呢喃著,想著現在的她終於能明白了一些事情,也許這個世界上有些東西是不能輕易被時光抹殺去的,不管是愛還是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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