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章,蒼白的夏季(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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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牛犇。
三年前,我20歲,剛剛大一,在南京一所二流的本科院校丟而浪蕩地讀著管理。
很多時候,我覺得讀書很沒用。
三年後,我23歲,與三年前的生活沒有任何本質上的區別。
我依然覺得讀書很沒用,可我不敢把自己的真實想法告訴任何一個老師。我怕在他們鄙夷的眼光像平麵鏡一樣將我淺薄醜陋的思想,直接地反射到一個看來是多麼可笑的維度上。
時間過去了三年。
博爾赫斯說,時間是由無數係列,背離的、彙合的和平行的,織成一張不斷增長、錯綜複雜的網。由互相靠攏、分歧、交錯,或者永遠互不幹擾的時間織成的網絡包含了所有的可能性。
有時候,我真想從頭來過,假如現在大一的話,我想我會怎麼樣,怎麼樣,但根據博爾赫斯的理論,這一切顯然是不能假設的。
三年中,我在一個找不到出路的閉塞環境裏,開始逃課,抽煙,酗酒,打架,滋事……
有一陣子,我逃課特別凶,被學院抓到多次點名批評,還死不悔改,差點吃上一個學業警告。因此,從那以後,我就有所收斂。
畢竟,畢業證和學位證還是重要的,就像未婚女人的貞潔一樣,社會上現在還是把它們看得很重。
如今,一想到我馬上就要大四,我立馬覺得背後涼颼颼的,像有一股冷風。
我是個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大學生,以前背誦法約爾,泰羅,西蒙……那些讓我背得嘔吐的東西,隻希望在畢業時,在某個招聘會現場,它們經過我嘴巴的張合,可以輕易地向外界證明我必然是個優秀的管理學的本科生。這樣心無旁騖的期盼,是希望它們最終能帶給我一份像樣的工作而已。
7月份的時候,我的大三在一陣突兀的響聲中,迅捷地落下帷幕。
我清楚聽到那一陣響聲,像荒蠻部落裏生長的男孩,他們被強製行完割禮後,出於本能所發出來的一聲慘烈的吼叫。
七月初,學校就要放暑假了。有天,班主任老駱從學院抱回一堆實習手冊。一個做事雷厲風行的老頭子,今年已近六旬,他氣喘籲籲地把實習手冊抱上我們五樓的男生宿舍,來到我們宿舍,本想再做最後一通思想教育工作的,可惜發覺宿舍其他三個人都不在。他也就此打消了這一習慣性使然的念頭。
老駱迅速從一堆厚厚的實習手冊中抽出四本來。他說,給你,牛犇,記住了啊,回來一定跟他們三個講一下,這實習的事情可要認真對待。一定要好好實習,努力實習,把實習手冊蓋好章,讓企業的部門領導寫好評語。
還有後麵的實習周記,全部都得完善了,可別忘了啊。這樣做好,才不至於影響你們明年的畢業。
老駱的苦口婆心,像是在給一棵缺鋅的果樹,美美地補充了一頓鈣質,本質上不能理解為雪中送炭。
其實,我心裏疑惑的是,老頭子手上就沒有握著一點社會資源?就不能幫我們推薦個把實習機會?南京這麼大,我一個涉世未深的小青年,還沒跟社會正式接軌呢,就這麼一腳把我踹出去,我要去哪裏才能尋覓到一個實習崗位啊?
一整個下午,我都在宿舍心急如焚地考慮實習的事情,表情凝滯,苦痛得如同一個來了例假的女人。
我已經無法做到無動於衷,無法再像過去的三年當中那個渾渾噩噩的傻X一樣混日子。
等到凡唱,老何,大夢他們三個都回來,我把班主任的話,連帶著添油加醋地跟他們說一邊,最後沮喪地發現沒有人對這件事表現出哪怕是微乎其微的興致。
說話的當兒,凡唱的電話響起來了,小月兒撒嬌的聲音,從電話那頭清晰地傳來。
老公,在幹什麼呢,跟你說件事!
凡唱屁顛屁顛地拿上電話,去外麵跟老婆調情了,把我剛才講的話,當屁一樣放在了屋裏。他前段時間遵照老婆大人的吩咐,在宿舍,把《我的青春誰做主》從頭到尾地看了兩遍。之後幾天,小兩口手牽手在校園中無憂無慮漫步的時候,小月兒一來勁就會模仿電視裏麵的田小樣,一模仿就更加來勁,拖著一口京腔,片兒片兒地,埋頭跟凡唱說:老公,過來親我一下嘛!
凡唱就學方宇,惡狠狠地把小月兒拉到一處沒人的牆角,在將之按在牆上,一頓猛親。
小月兒就撲哧撲哧地笑:再親一下嘛!
流氓!凡唱說,至於嗎?親你一下就把你樂嗬成這樣!
小月兒說:我就樂嗬,我就樂嗬,你能拿我怎麼樣啊?
其實凡唱心裏早就如同被灌下了兩斤蜂蜜,不知道甜到哪去了,表麵還不得不裝得跟方宇剛剛碰到田小樣一樣,故意耍耍酷。這都是讓《我的青春誰做主》給整的。
以前小月兒喜歡看的電視劇,就非要拉著凡唱一起看,她的理由是,這樣兩個人在一起就不至於那麼無聊了,可以聊的話題,就是他們共同看過的電視劇。
凡唱聽老婆的話,是出了名的。他寵著小月兒,從大一到大三,原來一個跟大夢一樣浪蕩成性的男人,逐漸成為我們班有名的模範丈夫。
你要問凡唱看過什麼電視劇,他準會告訴你:《傳聞中的七公主》,《哇,都是美男啊!》,《花樣男子》……不知道的,還以為這家夥性取向絕對有問題。
掛上電話,凡唱的笑紋還沒有完全收攏,臉上殘餘的半斤笑,像半碗喝剩的排骨燙,表麵的油腥遲遲不肯散去。
小月兒又吩咐你看什麼香皂劇啊?我問凡唱。
這回不是看電視,是去旅行,我和老婆打算在大四到來之前,去西塘玩一遭,回來就好好過過大四,準備找工作。
那實習手冊怎麼辦?你不準備畢業了嗎?
別聽老班嚇唬人,隨便哪裏找個章蓋一下,不就行了。這些東西都是為應付學校檢查的,你還當真啊。你聽過有因為實習手冊的問題不能畢業的學生嗎?
凡唱的回答讓我大吃一驚,轉念一想,也許有了女人的男人,都是這副德行吧,凡事都可以糊弄,但老婆大人的命令,一定得百分百地服從,沒有困難,製造困難也要服從。
我又想再問問老何。
老何此時光著膀子,隻穿個短褲坐在床上看書。
他左手舉著本《知識產權保護法》仿佛舉著一個威風凜凜的誓言,右手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的,就停在褲襠的地方,不斷地在那裏摸索著,好半天也沒見他把書本翻上一頁。
我忍不住想笑,對老何說,先把知識產權的問題放一放。咱需要慎重考慮一下,實習手冊或者性需求這兩樣迫在眉睫的問題該怎麼解決,好吧?
凡唱不是說了嗎,隨便蓋個章,蓋上去就行,找不到蓋章的,你小子還找不到刻章的啊!
看出我是發現了他那隻不安分的右手後,老何有點惱羞成怒。
暫時還是光棍的我和老何,都為自己的終身幸福,東奔西走了三年,卻一直沒有像凡唱那樣找到個好歸宿。其實,這也是讓我心裏覺得,學校這個鬼地方跟牢房沒有什麼區別的一個重要原因。
春夏之交的校園,往往充滿了少女豐盈又清純的體香,撩撥得我們這一幫還是光棍的男人,像一匹匹饑不擇食的餓狼。
以前看喬葉的一部中篇小說,裏麵有個男的,他說,我青春期,一直有兩大饑餓。一是肚子餓,一是肚子下麵餓,這兩樣兒餓,它們常常互相促進,互相激勵,像是彼此約好了前來折磨我。
我覺得,我現在就跟喬葉的小說中形容的那個男人一模一樣。
歸根結底,還是我和老何都長得皮糙肉厚,臉上的五官隨心所欲地排布,看上去跟黃金分割一點不搭調。
正因為如此,我倆的戀愛問題,就一直拖著,懸而未決。
老何在大一的時候,曾經喜歡過一個電子商務班的女生。那個春季學期,兩個班在一起修一門叫做《思想道德修養與法律基礎》的公共基礎課。
我那個時候還挺熱愛上課的,其實主要是熱愛在課上睡覺,大部分人的心理是一樣的,跑去上課,不得不去得很早,一旦去遲了的話,後麵的位子就被別人占了,想睡覺可能都找不到地兒。
後來,天氣漸熱,趕上老何的豬性發作,每天中午需要用來睡眠的時間,跟他多日未剪的頭發一樣,變得格外悠長。老何一度鄙棄了去魚龍混雜的教室睡覺的好習慣,一定要在宿舍睡夠了,才肯睜開惺忪的睡眼去教室發一會兒呆。
這樣,老何就隻有剩下第一排的位子可以坐。在眾目睽睽之下,老何經常像一股勁風一樣,破門而入。他那油膩的長頭發,總是會被枕頭蹭出一個雞窩形狀,他走進教室,還未及用手仔細撫平頭上的“雞窩”,就在給老師的指責下,氣喘籲籲地坐定,預備忍受一場終日無休的唾沫雨。
老何總是會在下課跟我們一同走回宿舍的路上,開始抱怨:犇子,你下周提醒提醒我,上課的時候咱一定要早到,一定要搶到後排的位子,要不然我遲早會被那老師的唾沫星子給淹死,就算不被唾沫淹死,也會被丫的噪音給震死。
然而,換上嗜睡症的人,跟抽上大麻的人,原本好像就是親兄弟一家人,他們嘴裏那些發誓要改過自新,重新做人的鬼話都是萬萬不可信的。
下次上課的時候,老何還是睡得跟個死豬一樣,推也推不動,我為了搶到後排中意的位子,隻好不管老何的死活,任他繼續在床上挺屍。
後來,老何逐漸不再向我們抱怨了。有天下課,我覺得他特反常,我看見他眉間的喜不自勝,就像他頭上那些白花花的頭皮屑一樣,可勁兒地往下掉。
我問老何何以如此。
犇子,你注意到了嗎?
我問他注意什麼。
老何說,跟咱們一起上課的,第一排有個女生,就像SHE組合裏邊的H,那個叫田馥甄的女生,短發犀利,身材豐滿,明目皓齒,笑臉盈盈。
聽到老何興高采烈地一下子用這麼多生動的短語,來形容一個同坐的女生,我才知道,他這是進入了發情期,又剛好碰到一個合適的對象。
老何暗戀上了短發飄飄的H女郎後,我們真是覺得這個人從頭到腳都變了。
老何開始每次上課的時候都準點到,有時候,跟我和凡唱一同去教室,我們去搶後排的位子,老何一進教室,就用目光逡巡第一排的位子,看看H女郎有沒有到,然後就徑直走到前排位置大方地落座,跟那些與會的領導一樣,精神抖擻,威風凜凜。
H女郎總是比老何還要晚到。她每次進教室,也是氣喘籲籲,像龍卷風一樣比老何高了好幾個等級。
我第一次看見H女郎飄揚的短發,在空氣中自由舞動,也頓時覺得眼睛一亮,那絕對是個符合大眾審美標準的女人。
老何準備向H女郎發起攻勢。他的策略也跟我們一般人不同。我們習慣遇到一個心儀的女生,總是想法設法先套到人家的手機號碼,然後死纏爛打地請人家吃飯,接下來請K歌,請散步……一次次地接近後,再見機行事,徐徐滲透仰慕之情,饑渴之心。要是頭一次,女生願意赴約,就說明,那八成是有戲了。
老何不這樣,他從一入校就鄙棄我們那點庸俗淺薄的的伎倆。他堅持走正人君子路線。
有天放學,我看見老何去宿舍樓下的教育超市,買回來一隻淺棕色的看上去陳舊如昨的信封和一遝粉紅色信紙,費了一夜神,做好一首情詩,連同那首情詩一同脫落的,是老何頭上好多根常年不洗已經油膩發福的頭發絲和一堆如雪片般飄落的頭皮屑。
我對你的愛就在這裏,等你來拿,你來或者不來,它都在這裏,不增不減……
下一周的課,老何從宿舍風塵仆仆地趕到教室,恰好H女郎也在。我和凡唱坐在後排的位子,擠眉弄眼地看著H女郎伸手接過老何遞上的情書。
這是什麼,H女郎柔和的聲音,像一陣溫婉如訴的輕音樂,讓老何那張號稱堅壁一般的厚臉皮,瞬間漲紅,變成了一種陳腐的豬肝色。
一封信,請你回去看,好嗎?
老何真是鼓足了勇氣,他歪過頭,結結巴巴地對H女郎說完這句話後,感覺像是如釋重負。他幻想自己仿造倉央嘉措的那首情詩能打開H女郎的芳心,但願H女郎也能像他一樣坐在黑暗中,展開信封,收割那些紙上的文字,收割他為她種下的那些濃稠的情意。
那天的課照例是無聊透頂,讓人昏昏欲睡的,坐在前排的老何卻痛改前非,老老實實地端坐於座位上,抬頭收腹挺胸,手臂自然下垂。他那節課跟著老師的指引,居然把一本連書封都沒有撕破的教材,前前後後翻了幾十遍,又用黑色中性筆在書上劃下了一條又一條老師指認的所謂考試重點。
當等待H女郎的回應,成為一種酸楚的奢望,老何徹底消沉了,以後他在那遝沒有用完的粉紅色信紙上,繼續走筆如飛,給假想心愛的人,寫下了一封又一封永遠不會再送出去的情詩。
下一周的課,H女郎為了防止不被騷擾,徹底跟老何劃清界限,撿著一個最後排的角落位置坐了。
直到大一結束,老何和H女郎再沒有機會同坐過。
H女郎一直沒有對老何直白的表示做出任何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