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想什麼？”並轡的兩騎大宛馬上，勁裝黑衣的男子脊背挺拔，側顏如削，長久未回頭看一眼眾多整理行裝準備拔營的下屬，似乎在沉思著什麼，歎息似的問道。
    此次雨嘯堂西征，大破聖雪派軍隊，成功刺殺聖雪王，逼王宮易主，新任聖雪王上表請和，願年年上貢賦，其王室唯一的嫡係公主也被收為己用，在廣闊的西方大地裏樹立了威信，在秦問弦有生之年內，聖雪派的勢力都不可能恢複到之前的一半，也不可能有餘力東犯，可謂是大獲全勝，因而諸多雨嘯堂子弟皆是喜上眉梢，士氣高昂，眾口傳誦秦堂主與顏姑娘再次帶領大家擴大了雨嘯堂的影響力。
    很快，中原人都會知道這個消息。西方傳說中最神秘強大的教派竟然也臣服於雨嘯堂的威勢之下，那麼，中原武林的統一也指日可待。
    兩位領導者運籌帷幄的故事和令天地失色的武功，也將成為又一個傳說。
    慢慢回過神來，女子的手緊了緊馬韁，身上的堇衣外罩一層蟬翼紗，被風在陽光下揚起，若水波粼粼：“我在想，那些朝廷官兵，留不得了。”
    “我知道。”雨嘯堂主頷首。
    古清顏與聖雪派這麼多說不清的糾葛，雨嘯堂幾次駐兵不前的行為，並非沒有那個能力卻沒有遵旨將聖雪派滅門……若是朝廷知道了，加上有心人的利用，裏通外敵，抗旨不遵，陣前叛國，都是罪名。在長安立足，顯然得罪朝廷不會有任何好處。
    然而，因為這批官兵的紀律和戰鬥力都遠遠不如雨嘯堂訓練有素的下屬，上陣之時很少用他們，至今仍有數百人。
    兩人緊皺的眉頭和惆悵的語調讓彼此明白，誰都不願這一方土地再多流血了。這是自從埋葬了昆侖子，進行了簡單但虔誠的祭拜，兩人便立下的誓約。
    可是……
    “青宇。”秦堂主喚來護法，吩咐道，“去對那批朝廷官兵解釋清楚，他們不能跟我們回長安，否則隻有一死，朝廷不會放過他們。願意者可就此留在昆侖山生活，我們會向朝廷報他們戰死，他們的家人也能得到厚恤。允許他們寫一封家書報平安，我們悄悄替他們送達家人手上。待到過些年這事情平靜，他們便可以不引人注目地再潛回中原過平靜的日子。”
    “是。”心思縝密的年輕人之前也在為這些人擔憂，因著兩位上位者一向嚴苛鐵血的手段，現在接到這樣仁厚的命令，不由得在鬆了一口氣之餘，暗暗內疚自己之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顏兒，你看這樣可好？”側首問她，男子的神情居然有些像做了一件得意事向別人尋求誇讚的小小孩童。
    女子蒙著麵紗，一雙眸子很快帶上了笑意：“好。如此做來，長安能少許多妻兒老母的淚水。”
    經曆過生死就知道，自己最在意的人不在了是如何的痛徹心扉。這些人，在他們眼裏不過是螻蟻草芥，可也許被另外的人視若生命。己所不欲，勿施於人。那樣的痛苦，不想讓別人經曆。
    “你滿意就好。”秦問弦望著她，仿若望著世間珍寶。
    微微受不住那樣的眼神，女子生了一絲促狹，向那人低首拱手道：“堂主英明蓋世。”
    一瞬間，兩人齊齊笑起來，彼此了解的快樂和懂得，如此難能可貴。
    “堂主，顏姑娘。”遠遠一騎馬馳來，紅衣漢子也麵帶微笑，“已經收拾好，就等堂主下令拔營了。打敗了聖雪派，弟兄們可都是歸心似箭哪！如今回了長安，可都要入夏了吧？”
    柳絮已散，桃葉蓁蓁，連牡丹，也開過了吧。這一年的春天已經錯過，長安……許久不見的長安，也不知是個什麼光景。
    暗流洶湧，隻怕急著吞噬和掠奪了。
    這樣的爭鬥，至死方休。
    雨嘯堂主的眼神漸漸冷凝，在這個江湖裏，他身上不僅是榮耀，也更多背負著仇恨和壓力，無數人虎視眈眈，想要取而代之。他抬手發令，渾厚的聲音遠遠傳送出去：“出發！回長安！”
    眾多子弟皆是一震，長長的隊伍蜿蜒而下，古清顏最後回望了一眼木孜塔格山上的聖雪王宮，那樣雄偉高潔，那是自己母親出生和長大的地方，是父親和母親相遇的地方，也是她血緣裏的半個故鄉。神廟在濃雲繚繞裏看不見，隻有幾道金色的光華，帶著穿透遮擋後疲倦的璀璨，昭示著它的不可侵犯。
    他們又贏了，可這次，他和她，卻並沒有從前那樣的成就感。贏得好累，死了好多明知是無辜的人。
    但又是無比值得的。他脫離了折磨自己十數年的病痛，他們得到了彼此最重要的人。
    生命裏奔波的意義，無出於此。
    還有一道清澈哀傷的目光也定定注視著那裏。
    “瀾韻。”她看向那道目光的主人，喚了一聲，有些不安和擔憂。
    少女聞聲不敢看她，隻是仰天拚命逼回眼中的淚水，然後轉頭衝著她粲然一笑：“顏姐姐，不用擔心我。我去尋青宇和朱穹了，一路上有他們聊天解悶是在有趣不過了！就不打攪你們啦！”說著眨眨眼，似乎是為了告訴古清顏，她已經忘記了徹骨的悲傷，變回了從前活潑單純的那個人。
    “也好。”古清顏笑著點點頭，“你去吧。有什麼事記得告訴我。”
    青宇溫和可親，朱穹豪爽率直，且是瀾韻的救命恩人，又都行走江湖多年見多識廣，平日裏對新加入的少女也沒有任何偏見，甚至一力照顧，也難怪瀾韻會喜歡上和他們聊天。
    她知道她不可能忘記。隻希望她能夠少一些悲傷。
    下了昆侖山，空氣逐漸溫暖起來，過了楚瑪爾河，便是中原的地界了。再往東走，很快便是長安。
    五步一樓，十步一閣，廊腰縵回，簷牙高啄。歌台暖響，舞殿冷袖。如此繁華如夢。
    在那個帝國的心髒裏，皇帝和皇貴妃正懷著複雜的心思等著他們凱旋；大權在握的顧揚丞相和新晉的年輕尚書已經秘密結盟，策劃著給他們設置好圈套；金陵的探子緊張地盼望著新的消息，為淩堂主的野心和不甘效力；無數江湖門派也從未移開過窺探的眼睛。
    山雨欲來風滿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