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侖山聖潔美麗的頂峰沉寂下來，隻餘那一雙儷影。
    轟然盛放的幸福如同神廟金頂的萬道輝光，令人迷醉流連。
    足底的傷口還有些疼，古清顏用了點內力，足尖輕點，幾下落在男子身側，忽而露了一點點少女的俏皮之色，“你方才叫我什麼？”
    滿以為這想來冷定謀劃的人會約略有些不好意思，誰知他卻深深看住了少女的眼睛，眼神越來越深邃濃黑，那樣灼熱的視線反倒讓古清顏的臉上有些燒，忍不住別開了視線。就在那一瞬間，秦問弦伸手輕輕攬住了她的脖頸，嘴唇輕輕落在她光潔白皙的額頭。
    堇衣的女子“噌”一下紅了臉，下意識向後退去，對麵人似乎早就料到了這一點，有力的手臂不知何時已經扣在她腰間，帶著溫暖的笑意看著她此時無比嬌羞的神色，心中悸動不已。
    半晌，他輕輕開口，語句卻清晰地傳入兩人耳中：“顏兒，我的顏兒。你喜歡我這樣叫你麼？”
    從沒人這樣叫過她……哪怕親如父母。
    甜蜜蜿蜒在她心裏，笑意怎麼也藏不住地從她嘴角蔓延開來。
    她抬頭飛快地看他一眼，低咳了兩聲，“那個……秦堂主，我們還是趕快回營吧。”
    “王，據我們的探子回報，雨嘯堂朱穹護法所率領的人馬已經全數撤回營中，我們的伏擊也因為事前敗露而沒有成功，而秦、顏二人已於今天早晨同時回營，彼方押運糧草的車輛也在昨天傍晚到達，軍心安定沒有任何不妥。”水伯的彙報很冷靜，仿佛說的不是事關自己族派生死的大事一般。
    “秦問弦居然還活著……”聖雪王愈見疲倦的臉上顯出沉吟之色，“他們倆是上了絕頂神廟？”
    水伯顯然知道他指的是誰，神情也凝重起來：“正是。隻是我們的探子沒有聖雪一族的血脈，也沒有高強的內力武功，是以無法上去探查。”
    “昆侖子！”一主一仆突然同時驚呼出聲。
    聖雪王驟然精光閃現的眼裏透出失策的恨意：“想不想，算來算去，還是漏掉了這個人！”
    “正是我！”一個借力騰空的漂亮空翻，須發皆白的老人落在正殿裏。
    水伯大驚，此人竟然在防衛滴水不漏的王宮裏如入無人之境！多年不見，他的武功竟然已經精進如此了麼？
    “你來做什麼？”究竟是統禦一方的王者，聖雪王很快冷靜下來，靠著禦座，甚至露出些懶洋洋的姿態來，斜睨著台階下方的人。
    昆侖子見他這樣不屑，氣得須發皆張：“聖雪老兒！莫要囂張！我可是來提醒你，最好早罷刀兵！那雨嘯堂主和顏姑娘身上的寒毒盡已解去，以他們的武學造詣，你一個死老頭子以一敵二可是對手？”
    “你也是聖雪族人！”華服長袍的王者霍然立起，“即使不是，你頭頂昆侖之名，難道要眼見故土遭受滅頂之災麼？”
    聽他這般說，昆侖子反倒現出些冷意，再不是那個插科打諢的老頑童了：“我早就不是了。哪怕你沒有把我從族中除名，從知道你是怎樣對待我女兒，又把她逼去中原之後，我就不是聖雪一族的人了！王室又怎樣？就可以肆意淩辱旁支的女兒麼？”
    水伯暗暗心驚。
    當年……瀟妍王後斬斷血緣，獨自一人負氣東去，她身負鑄劍絕技的父親一人一劍直闖王宮找聖雪王討要一個說法，卻敗於比自己年輕十幾歲的人之手。當年的聖雪王年輕氣盛，當下宣布將他從族譜中除名。
    年輕之時便靠鑄劍的技藝在中原武林中聲名鵲起，冰泓劍、秋水簪都是他的手筆，其餘散落在各個高手手中的十數柄名劍無一不讓眾人聞風喪膽，也是人人爭相競逐的對象，卻從沒有人知道他的真名是什麼。從此以後更是抹去了那個與聖雪派有關的名字。他便一個人在昆侖山中隱居，以砍柴打獵為生，也不再鑄劍，也沒有去中原尋找自己的女兒，哪裏知道她此時已經是中原王朝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貴妃。更不知道自己的女兒曾屢次派人查訪自己的下落，卻每次都無功而返。
    可是對於這個肮髒的王室……卻不是不恨的。泠然公主走後，從小看著她長大的昆侖子便暗生落寞，何況是自己的女兒？
    聖雪王似乎一點都不想回憶那段混亂的往事，隻是指著門口，目光驀然冷銳：“你——給我滾出去！”
    “瀾韻公主還沒找到吧？”昆侖子忽然笑起來，“聖雪王啊聖雪王，你早已是孤家寡人了，何必再負隅頑抗呢？”他轉身慢慢走出去，好像是有意在嘲諷背後那個人眾叛親離的境況。
    聖雪王握緊了的手在微微發顫。瀾韻，你究竟在哪兒？你不會……已經不在了吧？否則，為什麼在整座昆侖山中，都沒有你的一點蹤跡。
    是啊，就像他說的，父王已是徹徹底底的孤家寡人。哪怕這樣，你也忍心不回來麼？
    “醒了麼？”堇衣女子掀開帳簾，正撞見急匆匆行來的雨嘯堂主。
    古清顏有些黯然地搖搖頭，“傷得倒是不算太重，但到底斷了數根肋骨，可是在溫泉水中浸泡過久，身上大小傷口不同程度潰爛。這些外傷還沒什麼，重要的是脈象窒悶微弱，藥石刺激全然不見效——我瞧著，這是瀾韻自己求死心切，意念堅決，若是一味如此，即便是扁鵲華佗再世也無用了。”
    想到這少女此前經曆的一係列變故，秦問弦也歎了口氣，轉眼卻看見女子手上因為清理傷口換藥而沾染上的膿液血跡，不由得動容——
    自從前日回營，朱穹稟報救回了奄奄一息的瀾韻公主，清顏便露出明顯的喜出望外，軍營中沒有女大夫，她便全部親力親為，一天數次地把脈開藥，親自為她擦洗身子，搽藥包紮，似乎是盡全力一定要救回這位聖雪派的公主。
    僅僅是同情，還是因為……血緣上，她是她的妹妹？可是，麵對聖雪王，她不曾有一絲手軟。
    她和以前有很大的不同了，說不出是哪裏，卻讓他覺得心中日益溫暖安定。
    其實，哪怕是從前，她手下不知道有多少條人命，卻並沒有沾染殺伐的戾氣，多半也是因為她同時也是一個救人的醫者吧。
    “顏兒，盡我們全力，若回天無力也不必自責。”他的眼神很悲憫，看著女子就著下屬端上來的清水淨手，一雙手沒有了血跡，依舊素白如玉。
    古清顏搖頭，“我必定要救回她，否則算什麼神醫之女。早上施了一套針，脈象已經略微穩定下來……最美好純潔的東西，不能失去存在於這個世界上的權力。”
    卻聞得輕輕的“嚶嚀”一聲，兩人對視一眼，同時向著帳中奔去。
    少女已經換了一套幹淨的水藍色衣裙，青絲也被人理得整齊，躺在榻上，身子單薄得如同一張輕飄飄的紙片。瘦削不少的臉頰顯得眼睛愈發大了，雙頰上還有山石磕碰的淤青和傷痕，憔悴不堪。
    “我……沒死？”聲音很微弱，目光卻木然地盯著帳頂。
    古清顏側身在榻沿上坐下，放低了聲音，溫和道：“瀾韻，是我。你活著，並且要活下去。”
    少女早已不是之前那個活潑無憂的小公主了，哪怕死裏逃生，心境也瞬間蒼老。“顏姐姐，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呢？”
    “方以繁不在了，但他一定希望你活下去，因為他愛你，而你也同樣愛著他，怎麼能不從他的這點心意呢？”
    “不是的……他一個人會孤單的，他一定想要我去陪著他。”瀾韻喃喃，眼眶裏盈滿了淚水。
    “瀾韻，你想一想，若是你麵臨著死亡，你是願意他和你一起死，還是好好地、快樂地活下去？”從來沒說過這樣勸解別人的話，此時的女子，仿佛不是一個武林豪門的女領主，而是一個溫柔的長姐。
    躺著的少女脫口而出，聲音卻哽咽：“當然要他好好活著！”
    “那麼，他也是一樣。”古清顏的眼眸亮了亮，像是想起了別的什麼，“你明白了麼？”
    雨嘯堂主心中一震。她這哪是尋常的開解，分明是以己度人了。她與他之間願意為對方付出生命的珍惜和無悔，才是她能夠說出這番話的真正原因。
    “顏姐姐……我好累，我想好好睡一覺。”少女別過頭去，晶瑩的淚水沒入被褥中消失不見。
    “好，醒了就叫人。我叫人給你準備些清淡的飲食。”頓了頓，又加上一句，“你身上的傷還沒好，不可隨意動作，免得傷口撕裂，又要疼了。”
    瀾韻無聲地點頭，另外兩人卻明白，她已經懂得，也就不會再求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