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然是已經有些習慣了這位傳奇一般的鑄劍大師神龍見首不見尾的行事風格，聽見這樣戲謔的華語，古清顏隻是稍稍有些臉紅，並不多尷尬。她的素顏依舊清洌，瘦了不少，也憔悴了不少，卻絲毫無損絕代風姿。秦問弦略微吃力地拱手：“多謝閣下如約前來。”
    昆侖子虛扶一把，手上已是灌注了真力，二人甫一接觸，雨嘯堂主隻感到一股強大的壓迫力襲來，手腕驚電般一轉，擊在老人的掌下，披著大氅的身形分毫不遲疑地向後退去，一掠數十丈，直到昆侖暖玉的台階上，踉蹌了一下，方才站住，緩緩抬起頭來，眼神濃黑如墨，古清顏卻見他的胸膛急劇起伏，嘴角滲出血跡來。
    “你！……”這一下變故來得太突然，哪怕是一向反應極快的雨嘯堂女領主也不曾預料到。一時間大驚失色，袖中的暮影簫像是感應到了主人爆發的怒氣和不安，已經流出一道紅黑的光澤，在女子纖長白皙的手中定定指住了對麵的老人，蓄在指尖的內力讓整個簫身泛著奇異的光澤。若是他再有半分動作，她便手下絕不留情。片刻之間，古清顏已經打定了主意，哪怕自己武功不如眼前的昆侖子，但也不會後退半步。
    須發皆白的老人眉眼間此時竟露出慈祥和藹的神色來，直視著女子眸中清朗坦蕩的堅定，自顧自點了點頭，鄭重道：“你放心，就憑著你與泠然當年相似的這份心，我也必定醫好他。”轉向神廟台階上臉色蒼白的玄衣男子，老人帶了些敬意，聲音沉沉送出去，“原本隻是試一試你如今的狀況，想不到你體內有這麼嚴重的毒性，身法依舊毫無凝滯，薛風的弟子果然名不虛傳。”
    古清顏遲疑地垂下手，那支名震天下的殺人利器卻依舊緊緊捏在手中，昆侖子看著簫身上幽幽的光澤就知道她仍然不曾放鬆。秦問弦卻微微笑起來，抬手拭去嘴角血跡，竭力忍住咳嗽，道：“無妨。閣下出手確無半點傷人之意，是我太過敏感了。”
    昆侖子眼中露出一抹讚賞，飛身到那年輕男子身側，出指如飛，瞬間點中他背上七大穴，另一手緩緩自上而下強按穴位，送入真力。秦問弦隻感到老人的內力似乎並不是中原武林名門正派的功夫，卻也不像是聖雪派那一係，心中不由浮起疑竇，身心卻在這樣的治療下輕鬆下來，胸口長時間凝滯難以運轉的真氣也慢慢鬆緩，翻湧的血氣也逐漸消散。
    那襲堇衣婷婷立在一側，眼見心愛之人的臉色不再是那麼病態的蒼白，終於放下心來，唇角不自覺地帶上了一絲笑容。
    昆侖子收手停下來，看著絕色的女子，腦海裏漸漸浮出多年以前貌美伶俐的小公主的模樣來。
    是啊……時光滾滾而去，無論其中是珍珠還是沙礫，都毫不顧惜地一並帶走，哪怕擁有通天徹地之能，也無法阻擋這樣的洪流。
    泠然，你當年也是在這裏，斬斷了與母族之間的聯係，義無反顧。然後遠去。
    或許人生本是一場輪回，所有人都無法斬斷與這個世界的聯係，所有人也都不會散失，哪怕再不相見，再不記得，時光也會代替他們記得。而一點點執念，便已經足夠一個人不回頭。
    “清顏啊……”老人的眼神忽而迷蒙起來，似乎是透過她，看見了過去的那個人，“真正能救他的，不是我，而是擁有聖雪一族高貴血統的你！”
    “什麼？”幾分錯愕，古清顏問道。
    昆侖子指向雄偉壯麗的神廟，語音裏也帶上了莊重：“這座神廟，隻有身體裏流著西王母血脈的人才能夠走進去。”
    萬古昆侖，陰陽精氣吸附於絕頂，冷暖調和，至陰之毒，也隻有至暖之物才能解。所謂相生相克，生生不息。
    “或許在這裏，我該稱呼你一聲‘公主’。隻有你的血液，帶著上古的靈性，才能夠催動毒性，讓我用內力將它拔除。”難得見到這位一向嘻嘻哈哈的老人如此認真的神色，那是對於生死的尊重，對犧牲的尊敬。
    秦問弦已經脫下了披著的大氅，隨著昆侖子盤腿坐下在神廟之後一方晶瑩剔透的暖玉上，望著她，眼神眷眷，英挺的側顏帶著希冀的溫暖。
    古清顏想起從前自己父親提起過的回憶，也暖暖回視他，話卻是對著昆侖子說的：“那麼，拜托了。”
    昆侖子讚許地頷首，揚手丟給她一個與足下暖玉同樣剔透的小瓶：“半個時辰之內你須得將大殿內蓮心上取到的血裝滿這個瓶子。”
    古清顏緩緩跪下在神廟之前，行了一套標準的大禮。緣起之地，便是一生糾纏。哪怕不肯承認，又如何割舍得開？
    她褪下鞋襪，露出一雙白皙光潔的赤足，毫不猶豫地踏進了大殿。
    一陣頭暈目眩的窒悶。是因為她身上隻有一半的純血麼？西王母或者也認為她是一個闖入者，而並非自己真正需要庇護的子孫。
    幽深的殿宇裏，浮動著滿室的白光。那是無數支白色的蠟燭，不知如何竟然能夠在這樣氣候嚴寒惡劣的地方被點燃，而且看不見燭淚，仿佛永遠都是那樣的長短，不會變動。
    地上擺滿了寒玉雕成的蓮花，每一朵都是三寸大小，花瓣似乎是將開未開的，就那麼慵懶地微微合著，仿佛在等待著什麼。暖玉的底清澈澄淨，宛若一池碧水，映著此時走進殿內的少女與前人一般美到人間罕見的容顏，波光粼粼而動。
    然而，就在她踏上其中一朵蓮花的時候，那暖玉靈動的微光，忽然從花蕊處蕩漾起來！
    仿佛是觸動了什麼機關，滿室地麵的寒玉蓮花，都開始漂動！
    一陣凜冽的狂風，硬生生壓著白色的燭光黯淡了下去！
    西番蓮圖樣的長長簾幔在風中盡情飄搖，透著刺骨的絕望。神廟之後的兩個人見到這樣的景象都是一驚。雨嘯堂主立刻就要向神廟衝去，卻被身後的老人牢牢按住了肩膀：“小子，你身上可沒有聖雪一脈的血統，進去隻能白白送死。況且，居住在昆侖山上的祖先不會傷害真正的後人。清顏身負絕學，更加無需擔憂。”
    正殿內的女子足底一陣刺破的銳痛，見到眼前情況，沒有一瞬間的遲疑，便騰身而起，足尖加快了速度，身法空靈飄忽，連續點過數朵蓮花，那些原本微微合攏的花瓣應著她的踩踏“哢嗒”一聲盛放開來！
    花朵連續地綻放，中心的花蕊汲取了女子新鮮的血液，色澤瑰麗而魅惑。
    七七四十九朵蓮花，蓮心的充盈了殷紅的聖潔血液，整個殿宇內仿佛都有了蓮花沁人心脾的清香。
    古清顏落在站在深處的一大塊暖玉上，感覺到自己足底破裂的傷口正在加速愈合。前方高大的神龕很深，最外麵供奉著昆侖之聖西王母的雕像和牌位，那個雍容華貴的女子婷婷而立，身披紫綃蓮袖龍雲紋帶水長衣，腰間飄逸的素色清漣嵌銀絲綢帶鬆鬆搭在手上，好像是被昆侖決定的狂風揚得臨風欲去；而目光穿出了神廟落向萬重雲霧之下遙遠的地方，深邃而寧靜。她的足底，也是一朵蓮花，但每一瓣的尖梢，都帶著淺淺的粉色。在她的後麵，擺著世世代代聖雪王和王後的牌位，整整齊齊，帶著從容而安定人心的氣息。
    女子向來冷漠的眼底有一些觸動。
    燭火忽然跳躍了一下！純白的顏色迅速轉成橙色，又轉成猩紅！
    古清顏回頭，隻見那些蓮心的殷紅色飽脹地將欲滴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