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劍壇。
    西風凜冽，瘋狂地搖動著高台上的火把，卻始終無法將其吹滅。熊熊燃燒的火把被放置在高台最頂端周圍的九個大理石雕台上，蒼黑色的蓮花形底座姿態優雅而纖弱，似乎根本不適宜用來放這樣的東西。鬆木的香味隨著火焰的燃燒騰起在空氣裏，旋即又在猛烈的風中散盡。那九支火苗仿佛都受到了高台頂端最中心的那一簇火焰的感召，從不同方向依次明明暗暗，卻永遠不肯徹底熄滅。中心的火分三焰自下而上有清晰的冰藍色、橙紅色和最終的火紅。看不見焰芯和燃料，那簇火好像是從天而降，憑空被人放到了那個巨大的白玉蓮花底座上，每一片花瓣都在火焰的熱度之下有微微向外伸展的感覺，卻又讓人分不清到底是真是假。底下是藍色的破浪紋樣，真實地仿佛會隨風而起。
    從來，都隻有兩個人能夠走上這座祭壇的做頂端。一個是雨嘯堂主，另一個，就是落劍壇主。
    當年秦桐雨在設立落劍壇的時候，並不曾建造此壇，後來也許是因為顧忌血腥殺戮太重，害怕招來上天的懲罰，大興土木，在落劍壇裏建造了這座高大雄偉的祭壇。祭壇高三百丈，分十層，共九九八十一級台階，每級台階高三丈，每一層建有一個方形的平台，四角放有雕刻而成的珍禽異獸，用來鎮壓陰邪之氣，第十層尤高，為落劍壇主親自做最終的祝禱和祭祀所用。在那之後，凡是落劍壇要執行什麼重大的任務，都要先在此祭拜天地，以告其罪，請求神靈的赦免和寬恕，隻是儀式的隆重程度視任務的難易程度和死去的人之多少而定。
    而今天，這座祭壇迎來了它的又一個新主人。
    那個一襲堇衣的女子，負手於背後，靜靜站在那座高達祭壇的低端，冰涼的目光在深黑色的麵紗之後望著匍匐在身前的一眾落劍壇子弟，那眼神仿佛是一個能征善戰的將領在巡視著剛剛臣服在他腳下的土地和子民。
    “參見壇主。”覲見新任領導者的聲音之響，震動雲天，對於他們來說，那是一種宣誓效忠的表示。
    落劍壇的子弟與雨嘯堂其他的機構是不同的，除了堂主以外，隻接受落劍壇主一個人的直接，哪怕是在任務之中壇主犧牲，也決不會聽從其他領主的意思，而是由壇主以下的幾大護法來協同完成指揮。嚴峻的訓練和紀律，讓他們的意誌和生命，從來都隻屬於他們的直接領導者。
    新的落劍壇主仿佛沉思著什麼，半晌，一個清冷淡漠的聲音傳出來，好像是開在清風冷雨裏的一朵帶露紫薇：“免禮。”
    青宇、白夜、朱穹、玄蒼四大護法走上前來，呈上一個卷軸：“啟稟壇主，這是落劍壇現今所有人員和職位的名冊，請壇主過目。”
    這就是傳說中的四大護法呢。果然，看他們並肩走來的步伐，就知道的確是內功不俗。最為年輕的青宇五官俊秀，腳下十分利落；白夜是唯一的女子，通體的純白色裏也透出俠氣來；朱穹眉色極濃，一張臉便顯出煞氣來；玄蒼是最為年長的，聽說與老壇主梁豐一直不和，是而也被壓製了很多年。
    看著那交叉在一起的四隻手，感覺到了上麵蘊藏的力量，古清顏伸手向上借力，輕輕一挑，那卷厚厚的絲帛卷軸仿佛受到了什麼召喚，自動躍入了她的手中。
    四大護法齊齊一震，旋即有一聲隻有他們能夠聽見的輕笑聲傳入了耳裏，那個淡漠的聲音用密語之術吐出一句話：“四大護法？清顏受教了。”
    身著四色的護法依舊跪在地上，卻見到那位他們的新領導者向著他們微一抬手，示意他們起身，“謝壇主。”
    四人齊齊吐出一口氣，壓製在身上的那種力量終於消失，站起身來，神色各異。
    ——他們是隻是想要試一試，這位名震武林的年輕女子是否真的名副其實，可是，她竟然不肯直接與他們的力量交鋒，而是借力打力，但那樣四兩撥千斤的巧妙消解辦法卻讓他們暗自心驚。他們四人都是習武多年，本領不俗。可是這個女子麵對這樣的力量卻臉色絲毫不變，出手迅捷而變通，竟能憑著力量交鋒的一瞬間將四人一同製住，如此水平實在是讓他們難以想象。
    毫無預兆地，老壇主梁豐被調往江南，最後，堂主那麼迅速地就派來了新的堂主，讓原本暗自較勁，不知道誰能夠得到晉封的四大護法意外地失落無比。然而隨後就聽說，堂主派來的新堂主，竟然是顏姑娘。
    古清顏！聽到命令的那一刻，四個人的心裏都是齊齊一震。
    顏姑娘加入雨嘯堂之後，許多原本武林中的秘密都開始浮出水麵，關於當年“江南第一神醫”的故事，暮影簫的真正去向，還有一直以來，武林中幾大高手不明不白的死亡之謎，都一一被揭開。這個女子，從一開始站到世人的眼前之時，從身世到經曆，身上就帶了那麼多的傳奇。
    聽說，如今堂主對這個加入雨嘯堂時候還並不長的女子非同一般地器重，一開始，隻以為是因為古清顏名震江湖的出眾武功和才能，再後來，看見了那個人驚為天人的容貌，哪怕是雨嘯堂小心謹慎、訓練有素的下屬們，也不免在私下有了零星的流言。
    那麼美若天仙的容貌啊……這輩子，從來都沒有見過吧？聽說，她可是金陵秦淮河的風月場中出身呢……也難怪……偌大的長安城裏，有哪一家的小姐，能夠及得上她的十分之一？哪怕是一直以來都是那麼清心寡欲的雨嘯堂主人，也難以抵擋這樣的人間絕色吧？難怪啊，連一同長大的小師妹、那個美麗嬌俏的蘭箴姑娘都拋到了腦後呢！還有那個宜興洛氏來的洛婉秋小姐，真正的大家閨秀，水一樣的南方女子，原先還有傳言說是要做堂主夫人的呢，不也是被冷冷地冰在那兒，根本不聞不問麼？
    隻是，這個顏姑娘，神色總是那麼漠然，除了一張臉，到底有什麼好？
    隻是，這樣的話，哪怕隻是一字一句，也是不敢傳到上頭去的。每一個人都知道，他們敬仰的堂主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物，殺人不眨眼，對於自己看不順眼的東西，哪裏會在意幾條人命呢？就算是血流成河也不會在乎吧？更何況，又聽說，就連那個貌美如花的顏姑娘，也是一樣的修羅脾氣，而且暗器功夫登峰造極，一個眨眼之間就能夠殺人於無形。
    “……兩百二十三人？”翻閱了一遍那本呈上來的卷軸，清顏仿佛自語般喃喃，“這麼多啊，那豈不是……”
    堇衣的女子身姿清瘦嫻雅，發間的秋水長簪好像有深情的波光流轉，整個人姿態宛若一株嬌嫩的白玉蘭，令人難以相信她的右袖中就藏著那一支天下聞音即色變的暮影簫。唯一能夠讓人確信她是一個江湖人的證據就是她的眼神，絲毫沒有半分女子的嬌柔和軟弱，蘊含了多少刀劍一樣銳利的鋒芒，對於敢於阻擋自己的一切，都毫不留情！
    “我隻要一百個人。”新的落劍壇主下了最後的決心，吐出了她來到這裏以後的第一個命令。
    “什麼？”四大護法麵麵相覷，仿佛都沒有明白她的意思，還是其中唯一的女子白夜上前道，“壇主，這裏的兩百二十三人都是我們曆年挑選出來的精英，若是要刪減……”
    “隻能要一百個人。”直視著這個一身白衣，眉目間皆是剛強蒼冷的三十歲女子，古清顏聲音冷漠，絲毫不為所動，“我奉堂主之命而來，隻要能夠培養出最優秀的殺手，也就隻要我想要的人。”
    沒有人看清楚，那個堇衣的女子是怎樣轉身的。他們隻知道，就在那連一個眨眼的都不到的時間裏，那個輕盈的身姿忽然就憑空騰起，也不見她如何借力起步，轉瞬就沿著那座高大的祭壇，向著它的頂端掠去，快如一陣疾風，然而動作之優雅，又仿佛是燦爛的花海裏一舞驚鴻。
    在空中輕輕一個轉身，纖細的腰肢側身一旋，古清顏穩穩落在了祭壇的頂端，中央的火苗在她的身後熊熊燃燒，襯得她的身姿美麗得妖異，卻又有一種無可名狀的聖潔，好像在進行一場浩大的祭祀，連神靈的眼睛都要為之注目。
    所有的人都怔怔地站在當地，久久回不過神來。三百丈的祭壇，他們從來沒有想過，一個人可以不在中間做絲毫的停留，僅僅憑著一口真氣，就能夠騰身三百丈，飛躍到那個祭壇的頂端！而且身姿仿若舞蹈一樣優美迷人，輕柔的好像是一片隨風蕩起的花瓣。那是怎樣的內力啊。老壇主梁豐已經年屆四十，也一定沒有這樣的本事，那麼這個顏姑娘年紀輕輕，是從何處得來了這樣的造詣？這樣的武功，是他們當中的許多人，連想都沒有想到過的另外一種境界啊。
    看來，堂主那麼得器重她，倚為臂膀，的確是事出有因了。這個天下，竟然會有這樣的女子存在，在她的身邊，其他任何的女子，都要自慚形穢到無地自容吧？
    她的聲音從那麼高的地方傳下來，清冷而淡然，宛若風送浮冰，分明不響，卻能恰到好處地讓每個人都聽得見：“落劍壇的子弟們，你們，是雨嘯堂的人！我們需要的，不僅僅是武功，還有一顆嗜血的、狠辣的心。我要你們成為這個江湖裏讓人聞風色變的、最負盛名的殺手！”
    “堂主已經說了，我們不需要這麼多的人。我們不需要以數量來取勝。一個真正優秀的殺手，怎麼會畏懼哪怕是千百個無用的螻蟻呢？”
    “我隻要一百個人。”
    “挑選這一百個人的方法也很簡單，我要你們互相空手搏殺，拿出你們骨子裏麵所有的狠勁和血腥氣來，你身邊的每一個人都是你的敵人！隻有殺了他，你才有可能活下來！一個殺手，如果沒有足夠的狠心和決斷力，即使你有出眾的武功，在執行任務的時候你也不一定能夠活下來。而我，就是要挑選那真正有可能的人，留下來，做雨嘯堂的臂膀。最後活下來的那一百個人，全都會成為一個真正的殺手，雨嘯堂真正的驕傲！”
    “我知道，你們必定都不想自己就在這個武林中就這樣默默無聞地過一輩子。隻要你們今天能夠活下來，那麼，你們的前途和榮耀，都會你們前方的路上等待你們。所有的肮髒和汙穢都會消失，你們將成為這個江湖新的傳說！”
    一開始，底下的人眼裏還有一些震驚和猶疑，然而，到了後來，許多人的眼睛裏都有了一些躍躍欲試的光芒。是的，在這裏折服了許多年，他們太渴望有朝一日能夠出頭了。如今，終於有機會了麼？殺了他們，自己才能夠活下來！除去路上一切的絆腳石，你才能夠走下去！本來就是做一個殺手，為了自己的夢想，殺幾個人，又有什麼要緊呢？
    “四護法。”新的壇主這樣說了一句，那四個人仿佛立即明白，便按照慣例，使出輕身功夫來到祭壇第九層的平台上——然而按照他們的修為，都需要在第三層、第六層各停留一次，才能堪堪到達，看過了剛才古清顏的武功，四人難免覺得臉上無光。
    “你們也是一樣的。”古清顏看著他們在第九層平台上按照東南西北四方位單膝下跪，對他們道，“相信我，你們名震江湖的日子，不會太遠了。”
    “謝壇主！四護法誓死效忠於您！”然而這一次，四大護法卻是真心向著這個新任的壇主行禮了。這個女子對於他們來講一直都隻是一個遙遠的傳說，哪怕是她加入了雨嘯堂以後，也並不曾見過，是以隻聽聞了一些傳言，並沒有真正了解過。現在，他們都已經明白，顏姑娘擁有著值得自己尊敬的力量，她能夠帶領著落劍壇走向輝煌。
    “好。”仿佛明白了他們的心意，麵紗後的神情有了些笑意，語氣也柔和起來，“都起來吧。”
    女壇主轉向壇下的兩百二十三名子弟，出聲道：“開始吧。”
    就是在那一個瞬間，祭壇下廣闊的平地上，原本整整齊齊排列著的隊伍忽然動了，好像有無限的狠戾氣息在刹那間爆發出來，就連站在祭壇頂端都能夠感覺到那種洶湧澎湃著的殺氣。每一個人都立即找到了對手，無論是誰，都是性命相搏的對手，不拚個你死我活絕對不能罷休。喊殺聲、慘叫聲頓時此起彼伏，很快就有鮮血染紅了還有著積雪的地麵，從高空俯視下去，就像是雪原裏一朵又一朵美麗嬌豔卻不祥的鮮花。整個演武場好像都被一種血紅色的薄霧所籠罩。
    站在第九層平台的四大護法仿佛都有些不忍看，隻有在最高層，那個堇衣的女子臨風而立，烈烈的風揚起她堇色的衣袂，美麗聖潔得仿佛隨時都會乘風歸去。然而玄色的麵紗卻無端給她添上了陰梟的氣質。沒有人看見，她的手中，此時正握著那支暮影簫，紅黑的色澤分明就散發著對鮮血的渴盼。那支簫在她的手腕上轉動，浩蕩的長風灌入，發出似有若無的長吟，低沉而飄渺。
    她一直都在默默數著人數，看著一個又一個人倒下，也關注著必須除去的那幾個人是否已經倒下。
    “停。”秀麗的唇角終於吐出一個字。
    底下搏命廝殺的人們聽見了這樣的一個字，不啻於久旱逢甘霖，都立即停下了手，也無暇顧及腳邊靜靜躺著、已經毫無生氣的曾經的同伴，更顧不上自己身上的傷，都開始慶祝自己的勝利。
    是的，顏姑娘答應過，隻要能夠在這個考驗裏活下來，那麼所有的人，就都會成為雨嘯堂最好的殺手，成為這個江湖的傳說！
    那一襲高高在上的堇衣從祭壇之巔落下來，輕飄飄地似乎毫不受力，卻恰到好處地輕輕落在了地上。青白朱玄四色也隨後落在了她的身後，僅僅這麼一會兒，她就輕易收服了這麼多人的心。
    古清顏站在沾滿了血汙的地上，卻好像空靈得完全不會沾染一點點世俗的風塵。
    淡雅的女子開口，語氣是之前沒有過的溫柔：“大家都到正堂來吧。我要看看你們身上的傷。”
    是了，顏姑娘的父親，就是當年的“江南第一神醫”……
    四護法齊齊一驚，玄蒼忍不住道：“壇主，這麼多人，您一個人怎麼能行？我再去外麵請幾個大夫來吧。”
    “不用。”女子拂落了麵紗，露出一個溫和的笑意，“我不放心，一定要親自看看。”
    然而一眾不曾見過她的人，無論男女，都不由自主地露出了難以置信的神色：哪怕知道顏姑娘容貌不凡，但是，若非親眼得見，實在是難以想象這個世間能夠有人擁有這樣的容貌，仿佛高山冰雪般不容侵犯，映襯著發間的秋水簪，讓所有人都忘記了自己還身處在這樣一個剛剛添了百餘新魂的人間修羅場。
    在正堂細心為每個子弟處理好傷口，有些受了內傷甚至是帶著舊傷的也都分別開了藥方派人去抓藥，靠在一張簡單的梨木雕花椅上的年輕女子也是疲倦，拿了一盞濃茶提神。真是的……似乎，自從來到雨嘯堂，自己總是這樣呢……秦問弦這個家夥，抓住了一個能夠幫他的做事的就絲毫不肯放鬆，用完了之後又棄如敝履，真是天生的霸主啊。
    然而想起那些子弟們在自己為他們包紮好了傷口之後感激動容的眼神，還有自己為他們檢查出舊傷病的時候，有些人甚至在一刹那間紅了的眼眶，女子淡淡微笑。
    哪怕是殺手，到底也是個人吧。
    自己要收服這麼多的人心，可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