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金戈 第十二章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5788
滾屏速度:
保存設置 開始滾屏
元月的天空,冷凝卻純粹。絲毫沒有月色,星光卻漸漸亮起來,三三兩兩地灑落在天幕的各個角落上。
兩人在一座高台上停下來。
漢白玉的石階,盤旋著螭龍飛凰。亭台樓閣交錯,樹影在廊柱深處影影綽綽,有縱橫交錯的影子。
“這皇帝當真會享樂。”秦問弦笑道,“不過今晚他既然不懂得享用,那我們就不客氣了。”
他抬手在地上畫了一個圈,指尖有些波紋微微騰起,手指所指之處,積雪迅速融化,不過片刻即無跡可尋。
“不愧雨嘯堂主。”隨著他一起坐下來,古清顏讚道。
秦問弦點頭:“能得你的讚賞,倒是當真不易。”
女子仿佛沒有聽見一般,麵紗下是臉頰明麗的輪廓,清澈的眸子裏微現迷茫之色,看向遠方。
“若是……爹娘還在……”她沒有再說下去,有些自嘲地搖搖頭。
秦問弦沒有說什麼,兩人一徑沉默下去。
良久。
星沉月暗,寒風卷來,女子堇色的裙裾仿佛不該盛開在人間的繁花。
秦問弦微微側過頭,這才察覺,她竟然已經靠在自己的肩頭睡著了。
濃密的睫毛,有些哀傷卻寧靜的眉眼,纖瘦的下頷,平穩的呼吸。她的臉,美麗的像是九天仙子。
雨嘯堂的女領主。她終於也肯有一點點卸下戒心和防範的時間。絕美的容顏,原本並不適合生殺予奪和刀影劍峰,沒有了素日的狠戾之氣,那麼柔弱而易碎。
到底還隻有十九歲。原本,她的心也應該是需要保護的吧。隻可惜,上蒼仿佛從一開始就奪去了她的這個權利,讓她一個人在塵世間苦苦掙紮。
每常死裏逃生,不知她有否怨恨過命運。
這樣的女子,讓雨嘯堂主一向堅硬如鐵石的心,也不禁柔軟下來。
他忍不住伸出手去攬住她的肩,能夠讓她舒服一點,卻又逐漸地讓她徹底靠進了自己的懷裏。女子微微動了動,長長的睫羽輕輕翕動,卻依舊沒有醒來。秦問弦解下了肩上披著的的大氅,小心翼翼地蓋在了她的身上。
她一定是太累了。這些日子,一定要自己好好養病,堂中那麼多的事務,皆是她一個人獨撐大局。而且,她還在為自己的毒尋找著解藥,日夜鑽研古法,不眠不休。他深知她是多麼驕傲的一個人,身負“神醫之女”的名號,隻怕絕對無法容忍治不好一個人的病吧。
這樣矜持的女子,絲毫不肯鬆懈,身上永遠都帶著那麼分明而銳利的鋒芒。其實,有誰敢於藐視她呢?她隻是太過敏感啊,便活的這樣累。
其實,自己不也是一樣的麼。原來的自己睥睨天下,萬事萬物皆不放在眼裏,現在,總算有一個與自己這樣相像的人,能夠叫他看清自己,也是一件好事吧。
秦問弦無聲地歎了口氣,仰首看看蒼穹上一點稀落的星光。
古清顏在帳子裏睜開眼睛。
素雅而簡潔的水墨紋樣,疏疏朗朗的幾筆寫意,她坐起身來,一頭如雲的長發如最光滑上乘的絲緞一般披散在肩後,有薔薇花的清香。身上是慣常的純白色睡袍,沒有一絲一毫的多餘裝飾。百合香的味道凝神靜氣,讓人在清晨就能夠沉靜下來。起身推開窗子,寒冬的冷風在那一瞬間倒灌進來,赤足站在窗前的女子立即清醒過來。
好像……有什麼不對?
是了……昨天晚上……
禁宮,皇帝與受寵的貴妃,寂寥的皇後,殘破的宮室,秦問弦說,那個年華漸老的公主,是他的母親!
然後……高貴而華麗的天台,沒有月光的天空,尺餘的積雪,不多的幾句談話……印象到此為止。難道說……自己就是在那個時候……睡著了?
天!
幾乎忘記了直麵著刺骨的寒風,揚起了漆黑的長發在空中飄揚,身上單薄的衣衫似乎也沒有讓她覺得寒冷,女子向來淡然的神色悄悄發生了變化。
——如玉的雙頰上,竟然染上了一點點珊瑚色的紅暈。
自己……怎麼會在那個人的身邊,就這樣睡著了?是那個人,送自己回來的嗎?
這些日子以來,真的是太累了麼。
但是,無論如何不應該啊……那個一向都是冷定謀算一切的男子,看見這樣的自己,隻怕不知道會覺得有多麼可笑吧。原來,女人就是女人,哪怕再怎麼樣強大,還不是會有這麼軟弱的一麵?
頰邊的笑意有些自嘲,古清顏漸漸平靜了神色,閉目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伸手闔上了窗子。
“顏姑娘。”三重門外,傳來了下屬恭謹的聲音,卻能夠被她清楚地捕捉到,“堂主請您前去書房議事,成公子已經到了。”
果然不愧是雨嘯堂主,如此雷厲風行,新年第一天,就要開始如此大的變革了麼?
“知道了。去告訴堂主,我稍後就到。”聲音不響,用上了內力,準確傳到了門外人的耳裏。
等她重新覆上了麵紗,走出門去的時候,麵紗後的眸子已經完全恢複了素日裏的那種冰雪一般的清冷和敏銳,神色也看不出有任何異常。一推開秦問弦書房的門,一個清瘦的影子立即站了起來,線條分明而清朗的臉上有一貫的尊敬,走到她麵前,致禮道:“顏姑娘。”
堇衣的女子微微頷首,旋即向著上首道:“看來堂主還沒有告訴他麼?”
秦問弦微笑,起身走來親自扶起成沭陽,道:“從今日開始,你就是我雨嘯堂的三堂主。”
“什麼?”剛剛站起身的少年仿佛沒有聽明白,怔怔問道。
古清顏好笑似的微微搖頭:“堂主是說,提你作三堂主,沒有聽懂麼?”
成沭陽年輕的臉上還有這個年紀的青年人應該擁有的一絲青澀,神情立即慌亂:“堂主,可是我還太年輕,難以服人啊。武學造詣也不夠,能力更是不行,怎麼能……”
雨嘯堂主擺擺手打斷了他的話,眼神冷肅:“還太年輕?這是什麼話。我不是和你同歲麼?清顏還要比你小兩歲呢,又怎麼說?”
“堂主,我……”明白自己好像是說錯了話,成沭陽更是慌張,年輕的臉上漲得通紅,甚至有些無措起來。
雨嘯堂主選中的,竟然是這樣一個依然如此青澀的、不諳世事的少年人麼?同樣的年紀,於他,已經是滄桑看盡,舉手投足間都是沉雄天下的霸氣和驚才絕豔,而對於另外的一個人,卻還是這樣麼?
麵對一個這樣的少年,哪怕是雨嘯堂主人,也會有一些溫和和對自身的一絲惆悵吧。若非不得已,誰不願意永遠在清澈的水邊踏著如水的行歌,賞林間落英繽紛,青梅煮酒,敞襟懷以待四方摯友呢。
可惜,偏偏要沾染滿手的權謀血腥,還要把別人也一同拉進這一趟渾水裏來。
“我看重你,自然是有我的道理的。你當然是還缺少鍛煉,但是這並不要緊,假以時日自然就會好。有我的命令,沒有人會不服你。但是,若想要每一個人都真正心服,那就要看你自己的本事了。至於武功,閑暇時間我也可以指點你。”秦問弦負手看著與自己同齡的年輕人,眼神裏有一個英明的領導者對於下屬的信任和更多的意味深長。
古清顏聞言微微驚詫,他竟然答應親自指點別人的武功麼?看來的確是對他寄予了厚望。
果然,成沭陽的眼裏閃過狂喜的光芒,如此千載難逢的機遇,如果能夠得到雨嘯堂主的親自指點,那麼,想要突飛猛進,也不是不可能的吧?
少年單膝跪地,重重磕了三個頭:“是,堂主!屬下定然不負您的重托!”
“有你這句話,我也好放心。”秦問弦點頭,“你應該明白我作出這個決定的原因。自從淩唯留在江南,堂中大大小小的事務難免繁雜,千頭萬緒的事情需要一個人來分擔。你要盡快熟悉起來,我會叫人將各種材料分批送到你書房。”
“是,我一定盡快學起來,好為堂主分憂。”真誠的眼神裏有熱切期盼的光芒,成沭陽的笑容是健康而向上的,叫人看不出一絲一毫的陰梟和雜質。
看見那麼明朗的神情,雨嘯堂的兩位主宰者反而都出乎意料地有些沉默,好像是同時想起了什麼,半晌,女子不動聲色地歎了口氣,冰雪一般的容顏卻沒有什麼撼動,道:“很多事情都不是你想象的那麼簡單的。你不要心急,好好學著,有什麼不明白的地方盡可以問,落到你身上的擔子,不可以出一點差錯。”
——淩唯已經在江南蠢蠢欲動,這個時候,如果在長安的權力核心沒有什麼可靠的人的話,一旦江南有了什麼變動,想要撥亂反正就會太過勞心費力了,秦問弦顯然不會願意拚個兩敗俱傷。
“你去吧。”秦問弦向著成沭陽道,“別讓我失望。”
眼看著少年挺拔的背影消失,古清顏扶了扶發間因為匆匆盤起而有些鬆了秋水簪,低低道:“真希望,這樣做會是正確的。我總是覺得,眼前的成沭陽,要他背這樣的擔子,還是太年輕。”
“哎。”秦問弦苦笑,“我們這樣的人,真是活該一輩子勞心費力。總覺得別人做不好,什麼都要自己親眼看著才能放心。殊不知身居高位者貴在用人,並不需要事必躬親。”
“我知道。”從小到大,她隻是一個人掙紮著活下來,憑著自己的本事和一念的堅持,卻並不善於耍心機,使權謀,因此她的眼眸,雖然驕傲而犀利,卻依舊清澈,並不是身邊男子那樣的深不見底。
“放心吧。”秦問弦忽而伸手握了握她的手,疏朗一笑,“我作出的決定,從來都是不會錯的。”
這個男子的身上,總是混合著這種奇怪的氣質,分明是陰狠的,有的時候卻也讓人安心,多疑猜忌,卻也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也許正是這樣的感覺,能夠讓那麼多的英雄豪傑臣服在他的腳下,也能夠讓他在這樣年輕的時候,就隱隱有了稱霸江湖的態勢。
而她,也下意識地信任他。
“好。”眼神望著遠處,不著痕跡地抽出了自己的手,雨嘯堂的女領主淡淡答道,“梁豐已經走了?”
秦問弦眼裏露出些諷刺的光:“是啊。我讓他即刻就走,淩唯那邊,應該也很樂意看見他的到來吧?”
“我雖然不了解淩唯,但是,”頓了頓,女領主眼神也是雪亮,“他隻怕是會察覺的。”
“我並不擔心他察覺。”玄衣的男子側臉沉穩堅毅,聲音裏帶著長久謀定以後的篤定和誌在必得,“淩唯必反,隻是時間問題。但是隻要時機還不成熟,我們都可以照樣這樣虛與委蛇下去。”
“曾經的中原第一刀呢。”古清顏清雅微笑,“當年你們的那一戰,我也有聽說。雖然你是薛風最為得意的嫡傳弟子,冰泓軟劍也已經享譽幾十年,但是江湖上也沒有人料到,十八歲、初出茅廬的你就這樣輕輕鬆鬆地擊敗了浮光刀。恐怕連你自己都不知道,因為那一戰,有多少人聽說了你,又知道了你就是雨嘯堂的新堂主。金陵有許多人說,這一次,中原的格局又要重新洗牌了。果不其然呢。”
麗質天成的容顏有些不解:“淩唯在中原的名聲很好,都說他年輕有為,也肯除暴安良,那一手‘掠影’的刀法據說可以讓得見的人目眩神迷,隻可惜我還無緣一見。而你,費盡心思遇見他、收服他為己所用,也是看中了這一點吧?”
“當年我接手的雨嘯堂,內憂外患。就算我不懼外敵,也不得不防禍起蕭牆啊。那時候的淩唯,是我很大的助益。”雨嘯堂主人想起往事,英挺的眉宇微微皺起,“至於‘掠影’,一開始他根本不想再我麵前使出,我也隻拿些微末功夫與他對敵,所以那一戰才會在傳說中變得那麼天昏地暗。我們一直戰到一千招開外,除了從前練武的時候,我從來不覺得有人值得我這樣出手。”
“於是你逼他使出了‘掠影’?”古清顏了然點頭。
“對。那套刀法的確是我所見的刀法中最為漂亮的,虛實相生,真真假假可以隨意拆解。隻可惜,我的師承也是以身法靈動虛幻著稱,師父也早就告訴我,應該怎樣對付這樣華麗的武功招式,否則,可能真的是要花一些功夫在他身上呢。”秦問弦回憶起那套盛名遠播的刀法,語調玩味,“最後,他還不是單膝跪下,向我請降。”
“清顏,知道麼?在這個雨嘯堂裏,想要加入的人,除了你,所有的人,都曾在我和我的父親麵前,跪下請降。”
這樣驕傲呢……女子冷素的頰上笑意更深:“看來,找一日,我也要向堂主好好討教。”
他的武功自然已經是臻於化境,而且,除了他自己,恐怕沒有人會比多次為他運氣療毒的她更加了解他的內力。她深知自己是比不上他的,父親教她的年數並不長,而且自己的內力遠不如他紮實,隻能在自己手中能夠消弭了“影”的暗器取勝,若要真正和他比試,雖然不會很快落敗,但是是全無得勝的可能的。
秦問弦搖頭笑道:“你?我可不想毒還沒好,又給自己添上傷。知道麼,其實現在我都有些後悔,當時真應該直接殺了他,今日就不用費這麼大的力氣籌謀了。”
“何必後悔?”古清顏手中的一隻白瓷茶杯已經把玩了多時,在手心裏緩緩旋轉,其中乘著的茶水都已經微微沸騰起來,淺碧的色澤像上好的玉石一樣通透,“你自然殺得了他,但是,以他當年的名望,殺了他,你得不償失,何況,也就沒有人能夠在堂中助你一臂之力了。就像現在,雖然彼此心中透亮,但是,隻要他一日沒有公開舉起反旗,你也就不能對他出手。”
“清顏。”秦問弦轉頭看她,眼神裏有歎息的意味,“為什麼你沒有能早一點出現在我身邊呢。”
那話裏隱約暗含的深意讓她說不出話來,隻是看著身邊的男子站起身來,明明是被萬人簇擁的中心,那個年輕挺拔的背影,卻有著與年齡不相稱的寂寞和悲涼。
“淩唯他現在還不敢反。
“畢竟如今的他,也隻能夠在暗地裏招兵買馬,而他心裏其實很明白,那些人裏麵,必然也會有我安排的人在,為長安傳遞一切應該有的消息,但是他不能確定,就必須小心翼翼地防範,省的處處落了被動,但是一旦如此,就勢必難以放開手腳。
“何況,江南門閥勢力盤根錯節,必定有已經與他達成了協議的,也必定有還在觀望不定的,也會有置身事外的。但是,淩唯必須要爭取到更多的支持,但是也會害怕這些投誠的人裏頭,會有一些是雙麵間諜。
“江南不是那麼容易平的啊。淩唯這一股勢力,隻有放縱他到了一定的程度,才能夠一網打盡。與其留在身邊,我要日以繼夜地防備著他,可是一旦將他放了出去,他的野心就會急劇地膨脹。其實還不如這樣,能夠讓我看得更加清楚。”
他靜靜轉過頭去看著眼前出空靈塵的絕色女子,聲音清冷:“而我,必定不會讓他贏。”
——淩唯數年前被初初走出師門、踏足江湖的秦問弦一舉收為己用,成為那幾年當中秦問弦手中最為鋒銳的一柄利劍,穩定了雨嘯堂內的局勢,也平靖了中原。然而,時至如今,一旦他的羽翼已經完全豐滿,不再需要他的幫助了,就不僅僅是棄子不用,而是還要趕盡殺絕了麼?對於一個霸主,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就算隻是一點點的威脅和挑戰,也都不可以!那是他不能夠容忍的存在。所以,那麼多的江湖門派,哪怕和雨嘯堂並沒有什麼仇怨,也會被他羅織一個個莫須有的罪名,最後被血洗、被滅門,然後一個個曾經也是響亮顯赫的名字在江湖上就隻剩下了一些隱約的耳語。
殺一人者為寇,殺萬人者為王。
——任何人對於他來說,都是通往那個巔峰的墊腳石,一旦不再有價值了,無論你是誰,都會被他毫無留戀地拋棄吧?如果你讓他覺得有一點點的危險,他甚至會讓你消失在這個世界上。這的確是霸主應該走的路,因為隻有這樣做了,那個最高點上,才會隻有你一個人。如他這樣驕傲的脾氣,想來是無論如何也不會容許另外一個人和他平起平坐,並肩睥睨天下的吧?
而自己,也是一樣的吧?
女子的唇角勾起一個奇妙的弧度。看來,為他所用,還真的是一件危險的事情呢。
“而你,”隻是一個刹那,他的聲音就變得嚴肅冷靜,“也應該開始落劍壇的事了。我不會掣肘你的過程和方法,隻要能夠給我一批江湖上最為優秀的殺手,就足夠。但是,應該除去的人,必須先想辦法除去!我已經把人安排好。”
“是。”古清顏低頭領命,默然退出。眼神忽而有一些自嘲地玩味,原來,那麼心高氣傲的自己,也會對著一個人低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