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金戈 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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焰火的聲音炸響在空中,天際皆是五彩斑斕的顏色,近處的銀色恍若一場紛紛揚揚的流星雨。遠處的民巷裏傳來孩子們嬉鬧的笑聲,天真無邪,盡是人世團圓美滿。
“顏姐姐!”少女嬌媚的聲音又響起在耳邊,“你快看那些焰火!”
古清顏微微一驚,立即反應過來,露出些苦笑。那些早已經過去的事情,又何必再糾纏呢?隻怕,那個人,就算尚在人世,也都早已忘記了自己了吧?
“哦,箴兒。”女子自天空中收回目光,和婉地笑,“天也晚了,你看你也守完歲了,不如早些去睡吧。”
“好。”蘭箴捂住嘴,打了個哈欠,“師兄、顏姐姐,新年快樂哦。”
“堂主。”蘭箴還未回身,突然從樓廊拐角處傳來一個聲音。
洛婉秋身著一襲湖水綠的長裙,外罩了一領透明的蟬翼薄紗,襯得她腰如約素,楚楚動人。臉上的妝容顯然是經過了細心的描繪,精致而美麗,完全就是一個江南之地的大家閨秀,舉手投足間都帶著一種高貴的、水一樣靈動的氣質。
秦問弦不動聲色地轉過身軀,斜倚著紫竹的闌幹,淡淡看著遠方;蘭箴更是臉上早就露出了不耐的神色,秀氣的眉頭緊緊皺起。
心裏暗暗歎息了一聲,還是古清顏淡淡道:“洛小姐。”
“顏姑娘這樣客氣。婉秋這是有幾句話想跟堂主單獨說。”洛婉秋楚楚一笑,明眸皓齒,發間的步搖流蘇輕晃,綴在鬢邊,盡顯小女兒情態。
“哼,洛小姐這早晚還在外麵瞎逛,當心被不知道的下屬當做奸細抓起來!”秦問弦尚未發話,蘭箴聽見“單獨”幾個字,一腔怒火立時按捺不住。
“蘭姑娘說笑了。”洛婉秋顯然是要比蘭箴老到不知多少,聽見這樣的話,臉上也不肯露出什麼,眼裏卻默默有了一些不甘的隱忍,依舊和禮微笑,“堂主調教出來的人,雨嘯堂的屬下,怎麼會這麼不識好歹呢?”
這話說得極厲害,饒是蘭箴再伶牙俐齒,也很難再說什麼。
秦問弦轉過頭來,聲線是一貫的清冷:“你想說什麼?”
“堂主。”洛婉秋大方一笑,容色也是秀美,“家父叫人帶話來,乞退左右。”
古清顏發間的秋水簪在夜色裏劃出一道美麗的弧線,旋身退開幾步,臉上也看不出喜怒,蘭箴卻是不願,然後便聽得秦問弦的聲音:“你但說無妨。”
洛婉秋咬了咬嘴唇,有些為難一般,仍是低聲說道:“家父信中說,在江南的二堂主派人知會他,凡是得到的所有消息情報,都必須在第一時間告訴二堂主,他再過目之後會立即著人將最重要的部分送達長安。”
雨嘯堂主的神色瞬間冷凝。
數丈之外,低微的聲音依舊清楚地傳進耳裏,古清顏亦是微微一怔。
洛錦元既然投靠雨嘯堂,必定是與秦問弦達成了某種協議,而秦問弦也必然安排了人手在側,要求其在第一時間彙報所有動態。淩唯此舉實在是有大逆不道之嫌,明知道秦問弦霸主的羽翼之下,如何能夠容得有人如此覬覦他手中高度集中的權力,若果不其然,其心隻怕已經生變。
而洛錦元竟然把這個消息告知了長安,也是表明了他的態度,一定是不會幫助淩唯對付秦問弦的。可是,這未嚐不是一個暗示,如果他秦問弦不能夠滿足他所想要的東西,或許一個轉身之間,他就會另投懷抱。他既然能夠依附他,自然也就能夠依附另一個人,無非是看誰能夠提供給他和他的家族最大的利益罷了。
而洛婉秋,她是在說,秦問弦不能慢待她,雨嘯堂不能慢待她!
“多謝。請洛小姐向令尊轉達秦某的謝意,並且,我也知道,他能夠處理好這件事情。”秦問弦的聲音極其低沉,蘊藏了多少的寒意。
“婉秋知道了。”聽見雨嘯堂主這樣的語氣,十六歲的少女不由得一顫,然後卻立即鎮定了下來,依舊是恬美的聲音,溫柔的笑容,“多謝堂主信任。”
然而她轉身離開的步子,卻比來的時候要快了很多。
“她還真是……”蘭箴看著那個窈窕的背影,很是不豫,“師兄你們還這樣讓著她。”
“好了好了,箴兒,回去睡吧。”有些無奈般,古清顏笑道,完全沒有平日裏的鋒芒畢露,好像隻是一個和善的姐姐。
蘭箴點頭,神色乖順,大大的眼睛裏有充滿了笑意,亦轉身離開,下樓的時候全沒有一絲聲響。
古清顏不由笑讚:“薛風教的好輕功,不愧一代宗師。”
“那是自然。”雨嘯堂主聽得這樣的讚美,也不由自得。從來,對於自己的師承門第,他都是自矜的。
“堂主,你看,淩唯還是忍不住了……”想起剛才的事,雨嘯堂主的女領主開口發問。
話未完,已經被秦問弦截斷:“今天這樣的年節下,我們就不能別再討論這些事情了麼?”伸手一指遠方,“知道那是哪裏麼?”
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在達官貴人的豪宅那邊,一片燈火輝煌,金色與紫色的琉璃瓦被白雪覆蓋,卻依然掩不住一種威嚴高貴之氣,飛簷卷翹,鬥拱繁複,綿延極多,按照方向來看,分明是整個長安城軸線的中央。
“皇城?”堇衣的女子不太確定。
“對。”秦問弦負手而立,腰間的白玉帶襯得他氣度不凡,“你去過麼?”
顯然是沒有料到他會問這樣一個問題,女子微微一怔,還是如實答道:“自然沒有。”
身子突然一輕,秦問弦托住了她的手肘,將她一把帶起,向著皇城的方向掠去。他略帶了詼諧的聲音輕輕送到她耳邊:“那麼,我們就去看一看。”
女子沒料到他會來這麼一手,反應卻是奇快,也立即施展開輕功,兩個輕盈靈活的身影在深夜裏掠過驚電般一排排房屋。雨嘯堂主的大氅被夜風揚起,好像一隻展翅的大鵬。古清顏終於忍不住笑,聲線卻依舊清冷道:“若是被抓住,堂主可千萬別說我是主謀。”
“哦?”秦問弦挑眉,“大內的侍衛若是有一個能接下你我十招的,我倒當真是要刮目相看了。”
古清顏心知是實,嘴角微微上揚。許久沒有這樣自由地徜徉在夜風裏,極速地讓寒風刮在臉上了。
兩個身影從上林苑的東南角進入宮禁,落在綠梅樹下幽香盡染的雪地裏,全無一人發覺,甚至連巡邏的侍衛也見不到一個。
遠處的中心燈火通明,隱隱有著喧囂的聲音。秦問弦向身邊人微一點頭示意,輕身而起,極速掠去,雪地上隻留下了兩雙腳印,仿佛有兩個人憑空出現,又莫名消失。
“太極殿?”落在二進正門高高的鬥拱上,參差複雜的龍鳳形雕塑正好擋住了兩人的身影,女子用密語之術,將三個字送到男子耳邊。
眼前的太極殿人聲鼎沸,堂中是穿著豔麗的歌女,甜膩酥骨的聲音隨著腰肢柔軟妖嬈的舞動飄散在空氣裏。東西兩列盡是單人獨桌,坐著身著蟒袍玉帶的高官皇族,三三兩兩地把酒言歡,一派太平盛世的歌舞升平。高座上是一個身穿黃袍的男子,五六十歲的年紀,臉色微醺,身材微微發福,身邊還有一個身著正紅色宮裝的女子,不過將近三十的年紀,裝扮華麗,高聳的發髻上珠翠滿頭,笑容冶豔,殷勤地為男子倒酒。
“看見了?那個穿黃袍的就是皇帝。可是,眼見得是活不長了。”秦問弦亦用了密語之術,語調無比諷刺。
“哦?堂主,那可是一國之君,你怎麼能這麼說話。”女子嘴唇未動,臉上的表情卻是戲謔。
“無妨。”仿佛是因為不屑,秦問弦的話中無端多了些懶散,“難不成你會去告訴皇帝老兒,我咒他要死了?”
扯動了一下嘴角,古清顏沒有正麵回答,眼光卻落在皇帝身邊豔麗無雙的女子身上,一時間有些涼薄,“那是皇後?這樣年輕。”
“不是皇後。那是皇貴妃。”秦問弦也覺得有些無奈,“皇後葉氏年老色衰,皇貴妃得寵,如今早已經是盡人皆知的事實了。”
說起如今的皇貴妃顧氏,也是一段傳奇。這個女子真正的身世沒有人知道。隻知道十年前,她一個人在長安的灞橋畔與微服出宮玩樂的皇帝相逢。年過半百的皇帝一見之下,驚為天人,隻道是人間難得幾回聞。於是讓她認了當朝宰相顧揚為父入宮。不過兩三年,就被晉為了皇貴妃,而皇後已經被冷落多時,不過剩下了一個名位罷了。後宮女子雖嫉妒怨恨,卻怎奈顧氏天姿國色,整個後宮根本無人能敵,故而深得皇帝寵愛,且心機深沉,又有一個強勁的母家撐腰,多年來也隻能是無計可施。
堇色的身姿乍然掠過太極殿,向著後宮的方向飛去。另一道身影毫不落後,瞬間就追上了她,從整個皇宮最為熱鬧的地方經過,向後過去。
“頭兒!”底下一個年輕的聲音驚訝地想起,“剛才瞧見沒,一個黑影兒從上頭呼啦一下飛過去了!”
另一個略為年紀大一些的聲音斥道:“你這家夥,方才打了那麼長時間的盹兒爺我也沒說你,現在少給我在這兒咋咋呼呼的,什麼黑影兒啊?我瞧著是你腦子裏有病吧!”
隨即響起一陣笑聲,還有起哄的聲音。
秦問弦忽而道:“若我們是刺客,可不知道皇帝能不能活下去?”
“讓我們動手?他也配?”古清顏掠過一道高大的影壁,在房頂上旋身站定,腳下沒有一絲雪飛下屋簷。
不遠的距離。這個儀製可以與太極殿比肩的宮殿卻是冷冷清清,油漆剝落了許多,周圍也看不見一個侍衛宮女,仿佛是故意被人遺忘了一般,在夜色裏無限淒涼。
“鳳儀宮,這才是皇後的住所。”秦問弦淡然道,隱然有一些惆悵。
古清顏不答,輕盈的身姿已經無聲地落在了屋後的窗口。兩指相並,切向暗黃色的窗紙。已經有些舊了的窗紙隨著手指的動作幹脆地裂開了一條縫,透過這裏恰巧能夠看見屋內的景象。
一個身著墨綠色菱花彈襖的女子端坐在銅鏡前,鏡子裏模糊的臉龐看得出秀雅清瘦的輪廓,長長的青絲直流瀉到了腰下,身後的一個四五十歲的侍者手執一把黃楊木梳,小心翼翼地打理著那一把長發。
“娘娘,今日這樣的盛典,您原本不該讓給皇貴妃的。就算如此一來,她也不會記得您的賢良,連帶著皇上也更久不見您了。”聲音裏滿是憂心,年長的侍女皺眉道。
神色端莊的皇後歎了口氣,轉過頭來,精致的眉眼間滿是哀傷,聲音蒼涼:“罷了。顧氏驕縱,若是我當真不讓,她更要無事生非。”頓了頓,銅鏡裏的明眸一黯,“如今,哪怕是皇上下旨要她做皇後,我也不會驚訝。”
“娘娘斷不可如此說!”身後的侍者有些慌,已漸蒼老的臉上皺紋畢現,“您並無錯處,怎能……”
皇後苦笑:“我不也是從皇貴妃的位子上做到了皇後麼?難保她沒有那個心思。更何況,如今冷宮裏的廢後徐氏,有沒有錯,有什麼錯,我們心裏自然是清楚的。顛倒黑白,混淆是非,向來都是這個後宮裏最普遍的事情。”
不過三十五六歲的皇後,良好的保養讓她望之如同三十許人,相貌雖然不能算是絕美,卻也是上佳,更難得的是高貴典雅的氣質,仿佛一塊絲毫不染世俗的肮髒風塵的美玉,經過了歲月的雕琢,更是讓人難以移開眼神。
隻可惜,這個地方,向來是隻聞新人笑,哪聞舊人哭。她的紅顏還沒有逝去,依舊年輕的容顏卻已經得不到皇帝的垂青,隻有在這孤寂的地方默默老了芳華,或許以後還會更慘,一旦丟掉了皇後的頭銜,她就真的還不如一個民間的農婦。
葉皇後站起身來,推開窗,蒼穹漆黑無光,繁華近在咫尺,她卻隻怕再也沒有機會走向那裏了。顧貴妃……那個巧笑倩兮的女子,顧盼之間那麼神色飛揚,也難怪皇上會喜歡她吧。反觀自己,這樣傳統而無趣,徒有賢良淑德的名聲,其實雙手也沾滿了如花生命的鮮血。這個後宮裏,有誰是幹淨的?
“天理循環,報應不爽。”女人笑起來,帶了些少有的詭媚,竟然美麗驚人,“該來的,總是要來的。”
“年老色衰?”絕色的女子轉過身,淡淡將四個字通過無形的聯係送進長身立在一邊夜色裏的男子耳中。
秦問弦了然地笑起來,顯然很明白女子會看見的事怎樣的一番景象:“你心裏清楚便好。總之都是無關緊要的事情。”
一國之母,尚且如此,何況,茫茫風塵中,多少在無望掙紮的人們。
古清顏沉默地站起來,雨嘯堂主一步旋上前來托住她的手臂,向空中掠去,眼神中有些決然的傷痛,話雖冷,卻有些不易察覺的哀思:“你還不值得你同情。”
後宮三十六院,燈火皆是明亮。可是,過了永巷,陰冷刺骨,幾星殘留的燈光仿佛是彌留之際的老人,在風中苟延殘喘。
冷宮。
還好,不是想象中的那麼雜草叢生,殿閣也還算齊整,隻是無端透出些許蒼涼。
“這裏住著的,是失寵的妃嬪……和出嫁喪夫後不願意留在娘家的公主。”哪怕是密語之術,古清顏也能聽出素日冷靜的堂主話中異樣的感傷,不禁轉頭看去,卻見他隻是無聲地蹲下來,拂去屋簷上的積雪,拿開兩片屋瓦,向下看去。
那是……誰?
她沒有問出口,婷婷立在一邊,飛揚的裙袂讓人生出將要臨風而去的錯覺。屋頂上的女子容顏如玉,神色堅忍而矜持;屋裏,老去的婦人鬢角皆是秋霜,卻依然坐在妝台前,凝視著鏡子裏自己又老去一歲的容顏。
空曠的殿閣,婦人隻有一名仆婦相陪。
“公主……您早點歇息吧,一會兒風寒又要犯了。”仆婦為她按摩著肩膀,柔聲勸道。
婦人搖搖頭,眼神有些空茫。
“這麼些年了,駙馬他……您還是別想了。”似乎是斟酌再三,她卻還是說了出口。
“誰會想他?隻是問弦那孩子……”
屋頂上的女子隻覺心口一震,目光如電般轉向身側的男子。
秦問弦依舊沒有看她,聲音卻已經冷至冰點,他沒有用密語之術,一句話輕輕飄散在冰冷的空氣裏,好像就要結冰:“她是我的母親。”
古清顏不敢置信地握緊了手。
從來沒有聽說過,關於秦桐雨的婚姻。仿佛江湖上隻有他的英雄傳奇,怎樣開創了雨嘯堂的時代,又是怎樣一點點衰落下去。可是,從沒有人說起過,秦桐雨的妻子、秦問弦的母親,到底是誰。
她竟然是一位當朝公主!
難怪……秦問弦會這樣熟悉宮廷。
“不可置信?”秦問弦揚眉,站起身來,恢複了英氣的模樣,語調卻依舊憂傷,“那年,我父親不知怎麼想起參加科舉,輕輕鬆鬆就成為了武狀元,年方十八的公主欽慕他文才武功樣樣俱佳,就請求先帝賜婚。先帝見自己最後一個小女兒終於了也有了心儀的人,自然樂見其成,我父親雖然推辭,卻仍然下了賜婚的聖旨。
“可是……我知道的,父親並不在意這個妻子,也不在意她是個公主,因為他根本沒有興趣做官。後來,父親過世,我苦留母親不住,她執意要回宮來住,冷冷清清了此一生,我也難以阻攔。
“甚至,她都不想見到我。我也隻能偶爾這樣來看看她。”
他……一個江湖霸主,竟然,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皇親國戚,高門豪族。
“堂主。”她竟然笑了,“你至少還能偶爾看見你的母親。而我呢?我的母親長什麼樣,我都不知道,生下我,她就離開了。隻有爹爹告訴我說,我長得很像我娘,像到幾乎一模一樣。”
他歎口氣,苦笑:“也是。江湖如此,有誰能夠圓滿呢?我們走吧。”
“你真的不下去見她一麵?”古清顏又向下看了一眼,亦有些動容。畢竟,哪怕殺人如麻,對於親情,心中依舊會有一個幹淨的角落吧。
“何必呢。”雨嘯堂主神色凝重,“她視婚姻為此生最大的恥辱,根本就不願意看到任何與此有關的一切。”
可是,她在思念你。
這句話,她沒有說,眼眶卻漸漸有些濕。
爹,娘,你們知道麼?女兒,你們的女兒十九歲了,你們看見了麼?我也在思念你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