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菲斯特擔任夏爾家庭教師的第一年年末，他對夏爾的印象因為一堂地獄史的課程悄然改變。任性、桀驁、狡猾甚至仗勢欺人的偏見緩緩消退，別扭聰慧冷靜而孤獨的少年讓他不止一次地忍不住想進一步刺探少年和兩位魔君雖然在外人麵前已經昭若明鏡，但實則曖昧不明的關係。梅菲斯特往往得到的確是忽然的緘口不言，無論是少年還是兩位魔君，對這段看似已經分出勝負的關係，一概采取沉默的態度，讓他莫名得想到地獄冬天冰封的血河，雖然河麵覆有堅冰，其下卻暗流湧動。這位別西卜長久以來的友人，站在正午悶熱的青藍色光線中，將目光投向了對麵的落地窗。
    少年站在尚未完成裝潢的餐廳內微微頷首，一手托著下巴仔細思考著，一手輕拄著手杖。一身藏青色套裝配以黑色緞帶，並不出挑卻非常得體。對麵站著一個畢恭畢敬的青年惡魔，恭敬卻並不謙卑，似乎正在等待少年的決定。
    “衛斯理？”別西卜的聲音有些驚訝，讓梅菲斯特轉了頭。事實上他之所以會注意到站在櫥窗那邊的少年，也是因為身邊的別西卜忽然停下腳步，將目光投向了那個方向。
    “別西卜你認識他？”
    “對，他曾經是我餐廳的經理，大概五年之前的事情。”嘴角忽然咧開了笑，別西卜微微挑眉，饒有興味地說著，“隻是不知道怎麼會到了夏爾手下。”
    “要去……”梅菲斯特話未說完，就發現櫥窗內的少年似乎是注意到有人在注視他，將目光投向了他們。微微一怔，向衛斯理囑咐幾句之後走出了餐廳門。
    “別西卜陛下午安。”像是地獄普通的一員，少年單膝跪地，聲音清朗地說著，同時雙手虔誠地捧起別西卜的左手，低頭親吻了別西卜拇指上象征鬼王身份的的骷髏戒指。隨後轉向有些愣住的梅菲斯特，像個乖順的學生一般，向梅菲斯特深深鞠躬，開口問候道，“費雷思先生，我衷心的期待明天的地獄史課。”
    地獄的正午沒有耀眼的陽光，卻異常悶熱，空氣中飄散著淺淡的硫磺氣味，這是欣嫩穀的火山蠢蠢欲動的標誌。梅菲斯特心下一緊，有些驚訝夏爾竟然如此鄭重其事地向他致禮，回過神時卻發現他們已經被人群包圍。大概是注意到夏爾向別西卜行禮的方式，周圍人紛紛向這邊看來，在聽到夏爾的語句並看到別西卜的默認時，路邊的商販扔下了自己的貨物，旅人放棄了趕路，路邊玩耍的孩童也扔下了玩具，向這邊湧來。
    “看，快看！是別西卜陛下！”
    “別西卜陛下不是在人間受傷了麼？看來已經痊愈了！”
    “陛下，請您看這邊！”
    “陛下！陛下！我能否有幸能親吻您的戒指？”
    場麵頓時一片混亂，別西卜雖然一直都在回答一擁而上的惡魔的問題，卻默默地看著一個方向有些愣神。順著他的目光看去，梅菲斯特看到少年靈活地在人群中穿梭，退到餐廳門口時狡猾地勾起嘴角看向他們，微微點頭致意，隨後閃身進入餐廳，又和衛斯理繼續著討論。
    “夏爾少爺……這樣做……沒問題嗎？”衛斯理看著窗外越來越多的惡魔聚集，有些擔憂地看向夏爾。
    “沒關係，我們繼續。也許我們商議結束的時候，正好能夠邀請別西卜陛下和費雷思先生共進晚餐。當然，是不打擾他們的行程的前提下。”夏爾惡作劇地輕笑出聲，衛斯理卻看到少年握緊的雙拳一直在微微發抖。
    夏爾明白，他永遠逃離不開在人間的經曆，無論充滿溫暖親情的十年，還是被仇恨攫取心髒，被塞巴斯蒂安蠱惑的三年。它們都成為了夏爾本身不可分割的部分，也許正在漸漸沉睡，卻隻要稍有觸碰，夏爾就能發現，那些回憶躺在他最柔軟的角落，從未離他遠去。
    “凡多姆海恩少爺，不知我和別西卜陛下是否有幸邀請您和衛斯理先生共進晚餐？”梅菲斯特走入餐廳半開的門時已經大汗淋漓，氣喘籲籲地詢問道。
    “如果陛下能在傍晚之前脫身的話，榮幸之至。”夏爾坐在桌子邊查看餐廳裝潢效果圖紙，微微抬頭，青藍色的光芒落在夏爾的睫毛間，寶石藍的眼眸溢著光芒，看向梅菲斯特，“聽說陛下曾經有經營餐廳的經驗，我非常希望陛下能給我些指點。”
    “這本是我莫大的榮耀。可在下十分抱歉，我家裏尚有妻女。我和夫人女兒約定好了今晚要陪她們一起吃晚飯散步。還希望梅菲斯特公爵和陛下不要介意。”衛斯理輕輕鞠躬，抱歉地說道。
    “當然不會介意，那麼就這樣約定好了。如果下午六點陛下能脫身，還勞煩凡多姆海恩少爺光臨寒舍，同我們共進晚餐。”
    “我明白了，還請您給我您的地址，到時方便拜訪。”少年
    “不必麻煩了，少爺。”人群已經散去，塞巴斯蒂安微微喘息著站在餐廳門口，“拜您所賜，下周不得不在廣場舉行一周的公眾舞會，還請您和陛下賞臉光臨。”大概是因為剛從人群中脫身，向來一絲不苟的西裝有些皺褶，臉上還掛著勉強的笑。
    “我會和路西法商量。”
    “屆時請帖會送到府上。”
    “我知道了。”
    雖然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梅菲斯特對氣氛的忽然轉變多少有些措手不及。作為和別西卜一起長大的好友，他是少數能揣摩到別西卜想法的惡魔，也早就意識到夏爾•凡多姆海恩這個人類對別西卜和路西法的關鍵。然而當實在地見到夏爾和別西卜的互動時，梅菲斯特仍舊震驚於兩人間的氛圍。在向夏爾開口說話的那一瞬間，別西卜放下了屬於惡魔的猙獰與壓力，丟棄了屬於魔君的傲慢與威勢，倒像是人間的執事彬彬有禮地詢問主人對行程的安排是否滿意，謙和又溫柔。
    但最讓梅菲斯特吃驚的，還是夏爾。由於一直在為夏爾授課，梅菲斯特能非常準確地把握夏爾集中力的變動，方便夏爾注意力逐漸下降的時候為他安排休息。所以當夏爾在別西卜開口說話時候注意力陡然集中到門口，卻仍舊死死盯著裝潢設計圖的時候，別西卜將目光饒有興味地投向了夏爾。對別人注視向來敏感的少年像是沒有注意到他的關注，調動了一切感官等待別西卜的下一句話。與此同時，梅菲斯特平日裏所認識的夏爾似乎消失了，別扭、聰慧、冷靜、孤獨都不足以形容眼前的少年，另外一個夏爾在別西卜進入到房間的那一刻隱約地出現了。梅菲斯特對夏爾所有既定印象都被打破，如果一定要找到一個詞來形容現在的夏爾的話，梅菲斯特大概會選擇國王，不是一國之主，而是象棋棋盤上的小小國王。命運被攥在下棋人的手中，下棋人的一個決定就將輕易改變其的命運。但國王終究是國王，就算在棋盤上受盡牽製，就算命運被下棋者掌握，小小的國王依舊站在那裏，信任著他的騎士，就算殺得頭破血流，也仍舊高傲地站在那裏，隻為那一聲“將軍”。梅菲斯特想，夏爾這樣有些分裂的性格，大概源於騎士的背叛。所有理性的聲音不斷提醒小國王騎士的不忠與拋棄，所有的情感與心情卻叫囂要交付信任。大概連夏爾自己都沒有意識到，他與別西卜、路西法的關係陷入如今的尷尬境地，不過是因為無法放棄過去，以及他對別西卜全然的，已經成為天性和本能的信賴。
    梅菲斯特走到門口，靠近別西卜小聲說道：“陛下，請您務必不要放棄夏爾少爺。”沒有得到任何回應，梅菲斯特堅定地看著塞巴斯蒂安的眼睛，“別西卜，我能看到你和他靈魂之間纏繞的，和你庭院中的鳶尾相同的藍色羈絆。”
    “我知道，我不會放棄。可我和少爺的關係，目前也隻能到此為止了。”別西卜的聲音不大不小、拿捏適度，剛好能夠房間裏的人聽見。梅菲斯特轉頭去看夏爾，原本盯著裝潢圖不放的少年將目光投向了別西卜，忽然笑了，之後，少年踏著沉穩的步伐，走到別西卜麵前，斯文地對梅菲斯特說道，“公爵，借過。”
    不同於之前惡作劇般的大禮，夏爾顯得異常鄭重，向別西卜伸出了右手，開口說道：“那還請別西卜陛下在餐廳的開辦上多多指教了。”
    “我才是，請夏爾少爺多多指教了。”隔著雙層的絲綢布料，出於紳士的禮節，別西卜輕輕握了握少年的手。
    雙方克製又冷靜，夏爾顫抖的左手被站在夏爾身後的衛斯理看在了眼裏，梅菲斯特卻聽到了別西卜微微加快，顫抖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