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黑貓的周末（2）
    那一整個晚上的情況，格洛莉亞要到事後才能拚湊出一個具體的圖像——那是一個亂哄哄的長夜，眾多的臉孔在她的麵前晃來晃去，遊移和交織，最後離散。人們所說的事情都支離破碎，聲音嘶啞，涕淚縱橫。案發現場人來人往，電話鈴聲幾乎不停地響著……房間的盡頭有幾扇門、一張躺椅、一張照片。CSI的攝影師也在場，工作人員有人在丈量，有人在繪圖；格洛莉亞隻覺得滿眼都是垂下來的絲繩；意大利大理石鑲火爐、一座大大的時鍾、一幅裸女的油畫、一張撕破的書皮……
    格洛莉亞的腦子就像一部機器，她的感官不假思索地搜羅各式各樣的事物——而我們可以預知的是，過不了多久就會有成品出現了……
    出於本能，格洛莉亞準備將今晚的成品藏於心底，她隱約感到這些日後必能派上用場。
    那個可憐的女孩子身上什麼線索也沒有。格洛莉亞隻能通過照片一睹她的芳容——她的僵硬的屍體凍結在傾盡全力掙紮的那一刻，成為一塊不具任何意義的空殼；她的身材嬌小玲瓏，栗色的頭發柔軟卷曲；她有一隻很漂亮的鼻子，而她的嘴，從照片上看來，有幾分傲慢之氣。她白皙的手和腳的指甲修剪得幹幹淨淨的，發型也是最近才做的。穿在綢緞外袍裏的襯衣價值不菲。黑貓突襲她時，她正在讀一本已經翻得有些破爛的《十四行詩》。
    躺椅旁一張做工精細的小茶幾上有一個吃剩的橙子和一串葡萄。茶幾上還有一個銀製的煙盒，一隻裏麵扔著12個煙頭的煙灰缸，以及一個銀製的打火機。
    在死神無情的摧殘下，這女孩看起來像是有50歲了，可是在一張最近才照的相片裏，她看起來像是一個清純的18歲少女。而女孩實際上已經25歲了。
    格洛莉亞最終決定放棄從瑞秋•基瓦爾身上找線索，為毫無所獲而感到惋惜。
    然而讓她更為惋惜的是，生者也沒能說出更多的線索。
    ——他們共有四人：遇害女孩的父母、女孩的姨媽，也就是薩爾圖醫生的妹妹希拉裏•基瓦爾，以及有名的溫斯頓•薩爾圖醫生。
    在這樣濃重悲傷的氣氛裏，竟看不到他們相互扶持安慰，格洛莉亞覺得頗為蹊蹺，因此她一個個仔細地觀察著他們。
    瑞秋的母親斯黛拉•基瓦爾在毫無控製的歇斯底裏中度過了整個調查過程。對一個中年婦人來說，這位基瓦爾夫人相當耀眼亮麗，雖然她的衣著有點兒太過珠光寶氣。格洛莉亞覺得她可能長期焦慮——當然這與她的不幸無關，她就像是一個小孩一樣老愛鬧別扭。其實很明顯可以看出來，她屬於那種眷戀生命到吝嗇地步的女人，她的青春年華早已失去光澤，於是她便在僅剩的風華上勤懇地鍍金，用奢華的包裝自欺欺人。此刻，在失去女兒當頭，她痛苦哀鳴著，仿佛驀然發現了某個遺忘已久的東西。
    女孩的父親查克•基瓦爾個頭矮小，頭發灰白，大概60來歲，看起來相當拘謹，像是個學者或是圖書館員之類的人。實際上，他是華盛頓小有名氣的零售商。
    格洛莉亞在城裏遊逛的時候常常會經過這位基瓦爾先生的超市，他的超市大部分以老式的經營準則而聞名，有著大家長式的企業經營模式，員工不入工會，終其一生毫無怨言地聽任公司安排直至退休。基瓦爾先生本人雖然很正直，卻也固執得像塊石頭。他看起來像是全然無法理解這裏發生的一切，一個人坐在角落裏，不可置信地瞪視著那個穿著晚禮服、痛苦萬狀的女人——他的妻子，一會兒又將眼光拋向醫用塑料布下那蜷縮隆起的屍體。
    希拉裏•基瓦爾看起來比瑞秋的母親年輕許多，格洛莉亞猜測她大概才40出頭。此刻她臉色蒼白。她的身材頎長苗條，話不多。她的丈夫在前年去世了，在格洛莉亞看來她具備了傑出男人的妻子特有的溫順。也許對這個女人而言——用一種可悲的來講——婚姻是她生存的全部。在一個像瑞秋母親那樣的人居多數的社會裏，希拉裏•基瓦爾注定不會有什麼朋友，也沒有什麼社交的小圈子。她像撫慰一個發脾氣的小孩那樣安撫她中年的嫂子。隻有在這位基瓦爾太太放縱得有些過火的時候，她的臉上才會顯現出一絲責難和不悅——她有一種純粹的敏感，這種像冰一樣纖細的情感，在碰到她嫂子那種奔放的感情時就會內縮。
    就在格洛莉亞專心觀察分析的時候，一個有些低沉的女性悅耳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啊，看得出來你已經注意到了。”
    格洛莉亞很快地回頭——來人正是溫斯頓•薩爾圖醫生。她的身材看起來比一般的女性都要來得魁梧些，雖然她一直縮著肩膀，看起來仍就是一副不可一世的樣子——據說她從來就沒有結過婚。她有一雙柔和但卻冷淡的眼睛，一頭濃密的灰白色的頭發，整個人活像一座冰雕。她的聲音厚重雍容，還夾雜著一絲如音樂般悅耳上揚的嘲諷語調。格洛莉亞突然記起自己似乎在哪裏聽說過，作為一名心理治療師，薩爾圖醫生有一段很不尋常的經曆。現在首次見到她本人，她不得不相信這種說法。
    她一定至少有63歲了——格洛莉亞心想——也許更老。薩爾圖醫生現在是半退休狀態，她隻收少數幾個病人，主要是女病人——而且這些病人都是經過挑選的。日漸衰退的健康狀況、漸趨沉寂的醫學生涯，再加上年事已高，是她減收患者的主要原因。可是，在格洛莉亞看來，薩爾圖醫生仍顯得精力充沛、精明強幹，加上她那雙動個不停、寬大的外科醫生的雙手，一看就知道她是一個閑不住的人。雖然這些觀察和謀殺案本身一點關係也沒有，可是這個像謎一樣的人物卻令格洛莉亞興趣十足。沒有什麼東西能逃過她那雙洞察一切的眼睛——格洛莉亞心想：她知道一切，但她卻什麼都不說，或者她隻說她自己認為聽者需要知道的部分。還真是典型的心理醫生的作派。
    “注意到什麼了嗎，薩爾圖醫生？”格洛莉亞裝作什麼也沒有發生一般問道，語氣顯得很隨意。
    “當然——相信你看出來了——我妹妹和她嫂子的不同。對瑞秋而言，那位基瓦爾太太是個極差勁的母親。她出於對失去青春的恐懼本能地害怕那個孩子，對她又妒嫉又溺愛。平時不是格外嬌寵她就是對她尖聲叫罵。碰到她自己心情不好的時候，她根本就無視瑞秋的存在。現在斯黛拉則是由於一種病態的負罪感而驚慌失措。”
    格洛莉亞點了點頭：“從臨床上來說，像基瓦爾太太這種母親，一心希望自己的孩子死掉——可是——事情一旦成真，她們卻無法接受，歇斯底裏地哭鬧，以祈求原諒。她的哀傷其實是為了自己。”她說到這裏又朝那幾個人瞥了一眼，“對這一點，醫生，你妹妹好像和你一樣清楚。”
    心理醫生無奈地聳了聳肩：“我得說我妹妹已經盡力了。她在和她的亡夫結婚後四年內就在產房裏失去了兩個嬰兒，從此就再也不能懷孕了。她就把她的感情轉移到了斯黛拉的孩子身上，她們兩人，我指的是我妹妹和瑞秋，多多少少都從彼此那裏得到了補償。這當然不可能圓滿——這個差勁的親生母親永遠是個問題。”醫生看了那對妯娌一眼，冷漠地說，“斯黛拉連在哀悼的時候，也根本沒個母親的樣子——在那裏捶胸頓足，而孩子的姨媽卻在默默地悲傷。至於我自己，”薩爾圖醫生突然說，“可是很喜愛那個小丫頭的。”說完，她就自顧自地走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