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鳥焉，其狀如鶴，一足，赤文青質而白喙，名曰畢方，其鳴自叫也，見則其邑有訛火。”——《五藏山經·西山經》
    一
    長安，皇城，甘露殿。
    “今日早朝，水冰寒向朕請求辭去中書令一職，此事朕思前想後，但覺好生蹊蹺。”
    “他主動請辭，正好省去咱們不少功夫，豈不是好？”一旁身懷六甲的皇後畢方笑道。
    “水冰寒此人頗有城府，就怕他此舉乃是以退為進，另有圖謀，不得不防啊！”內廷太監總管李靜忠提醒道。
    “你們二人說得均有道理。”李亨歎道，“如此，該當如何是好？”
    李靜忠看了畢方一眼，說道：“皇後娘娘，你可曾聽聞過一些消息？”
    畢方奇道：“什麼消息？”
    李靜忠道：“聽說這黎王的女兒，那個叫水憶夕的女子，這些天忽然不知去向！而她的兩個得力手下，江湖人稱小策瑜的牛源淩河洛，一個始終在洛陽做郡守，另一個遠去範陽盯著史思明。娘娘，前幾日黎王府內又來了兩個陌生人，你可曾知曉？”
    畢方未答，李亨道：“那兩人是什麼身份，可曾調查仔細？”
    “奴才昨日連夜命戶部進行徹查，卻沒有這兩人的任何記錄，想來並非中原人士……”
    畢方卻道：“臣妾以為水冰寒既然自願請辭，便讓他去吧。至於那兩個人，以後讓李掌事多加留意一舉一動便是。”
    李亨點了點頭，說道：“那便如此做吧。靜忠，好生做事，朕自不會虧待於你。”
    李靜忠忙跪伏在地，大聲道：“為大家辦事，那是奴才的本份，奴才從不奢求回報！”
    李亨點點頭，回頭道：“方兒，朕要回去了……你臨盆在即，要好生休養，且莫為他事分神，什麼事就吩咐宮裏人去做吧。”
    畢方點頭道：“臣妾明白，大家勞累終日，也請好生休息。”
    皇帝走了，那李靜忠卻一直未去，畢方看在眼裏，神情冷淡，說道：“李掌事，還有什麼事麼？”
    李靜忠看著畢方隆起的大肚子，笑道：“若奴才猜得不錯，娘娘腹中胎兒定然是個龍子。”
    畢方笑了，說道：“多謝公公吉言，如今皇朝已有太子，本宮亦視他如己出。”
    “那是因為皇後娘娘尚末誕下龍子。”李靜忠笑得好是神秘，“那李豫雖為太子，然生母早逝，娘娘新晉後位，正得大家寵愛，來日再添龍子，便是無人可及也。那李豫又算得了什麼？”
    “李掌事，你這話可是大不敬啊！”
    “奴才一心隻為皇後娘娘，隻要皇後娘娘點頭，奴才萬死不辭！”
    畢方妙目流轉，笑道：“有李掌事輔佐，本宮當能高枕無憂了。”
    兩人相視而笑，但他們均是心知肚明，對方才是自己真正的敵人。
    二
    李亨已經有了不少兒子，經驗豐富，然而每次太醫告訴他將為人父時，他還是抑不住的興奮激動，況且這一次，直覺告訴他非同小可。
    他守在清寧宮外，心頭無比的焦躁促使他走起了四方步，如熱鍋之蟻。
    “大家，您不必如此著急，皇後娘娘吉人有天相，必定母子平安。”李靜忠適時勸慰道。
    “當真是皇子麼！”李亨一把抓住李靜忠肩膀，雙目睜得老大。
    “奴才在韓家堡時學過識胎之法，娘娘胎體下盤微尖，當是皇子無疑。”
    “是麼，真是皇子麼？”李亨大聲道，“若真如你所言，朕必定重重有賞！”
    便在此時，忽見夜空之上閃電雷鳴，仿若蒼龍長吟，氣勢何等宏偉壯麗。
    李靜忠見之心驚膽顫，臉色駭變，旋即便聽得清寧宮內傳出嬰孩的啼哭聲。
    “生了！”李亨大喜過望，卻見一宮女抱出個大紅繈褓，喜道，“大喜啊，皇後娘娘生了一對龍子。”
    “一對？！”李亨更喜，他本就覺得今日必有大事大生，卻沒想畢方居然給自己生了一對雙胞胎，當真是意外之喜啊。
    李亨快步上前，接過繈褓一看，果然是對男嬰……
    “大家，方才奴才見雷電閃爍，那是真龍降世之相，卻沒想真是一對龍子……”李靜忠想再說幾句好話，不料李亨臉色驟然間變得極是難看，他心中奇怪，往繈褓中一看，不由也是一驚。
    既是雙胞胎，模樣身形當一般無異，然這兩個孩子相貌竟是迥然不同，左邊那男嬰臉尖膚黑，頗見醜鄙，右邊那男嬰則是玉雪可愛，不下女嬰。
    明明是同一母所生，怎會誕下兩個相貌完全不同的孩子，此事絕非吉相！
    就在此時，左邊那男嬰忽然止住了啼哭，眼皮一動，也不知是否錯覺，李亨見他猛得睜開雙眼，那對瞳孔竟是如血通紅！
    “此非吾兒！”李亨又驚又怒，抓起那男嬰往地下摔落。
    “大家，不可！”李靜忠眼疾手快，一把接住，卻見那男嬰安然無恙，方才鬆了口，說道，“大家為何如此震怒？！”
    “此非吾兒！”李亨餘怒未消，叫道，“他雙瞳赤紅，必定……必定是那明離的野種……”
    李靜忠不明皇帝為何忽然提到明離，看了看那男嬰，說道：“大家，這孩子與尋常嬰孩並無差離，您且仔細瞧瞧。”說著將那男嬰送到李亨麵前。
    李亨本是拒絕的，聽他這麼說，轉頭再看，大覺納悶，這嬰孩確實並無奇異之處，難道真是自己的錯覺？
    但這兩個孩子分明是完全不同的，必有一人非自己所生！
    李亨心頭恨極，將那繈褓塞給李靜忠，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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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家，娘娘方才生孕，身體虛弱，奴才覺得不宜令她在殿外久處……”
    李亨好像根本沒聽見李靜忠的話，隻是低頭看書。
    “……如此，奴才再去勸勸她吧……”
    李亨並不抬頭，卻是極輕微地點點頭。
    半刻鍾不到，李靜忠回稟道：“大家，娘娘說您不見她，她便一直跪在殿外，絕不離去。”
    “那便讓她跪著吧！”李亨擲筆站起，說道：“擺駕紫宸殿！”
    李亨走出甘露殿正門，畢方果真跪在門外，隻見她麵色白的嚇人，麵容憔悴，那模樣卻像是一夜之間害了疾病一般。
    “大家，臣妾不求您的原諒，臣妾是來向您告辭的。”畢方的身體匍匐在地，正是全跪之禮。
    “告辭？”李亨看了她一眼，淡然道：“你要往何處去？”
    “臣妾不知，臣妾無處可去！”畢方抬頭道，“隻盼大家今後一切安好，臣妾死而無憾。”說著又磕頭在地。
    李亨忽然笑了，哈哈大笑道：“朕早就該知道的，你心中從來沒有朕的，你想離開長安，朕是不會答允的！朕要廢除你這個皇後，你就留在掖庭宮內做個最卑微的宮女吧。”說罷拂袖而去。
    畢方癱倒當地，一動不動。
    三
    畢方被貶後在掖庭宮為宮女，也許因她曾經皇後的身份，掖庭宮內不論宮女還是太監都不敢與她說話，掖庭宮內明明人來人往，卻像隻有她一人。
    “隨我來。”一個小太監說了這話，轉身便走在前方帶路，就此不發一言。畢方也自低著頭，默默地跟在他身後。
    “公公，人已經帶到了。”那小太監說完畢恭畢恭的退到一旁。
    畢方見此地乃是掖庭宮內的一處涼亭，一人背身而立，轉過身來，正是李靜忠。
    李靜忠一見畢方，微笑道：“娘娘，這些日來過得可還習慣麼？”
    “我早己不是什麼娘娘，你不必這般叫我。”畢方神情冷淡，“此處倒也不錯，總好過整日機關算盡，膽顫心驚。”
    “娘娘這話未免違心了。”李靜忠笑道，“若真是如此，當日你為何要拋下離師弟，投入陛下懷抱？”
    聽他忽然說起明離，畢方身子一顫，她知這太監居心難測，當下鎮定下來，冷冷道“往事不必再提，如今我己無路可退……”
    “這一點你我都是一樣的。”李靜忠倒了杯酒給她，說道，“當日長安城破，若非娘娘勸陛下將我留下，靜忠早已命喪叛軍鐵蹄之下，今日娘娘有難，靜忠自不會袖手旁觀，況且你我有相同的對手。”
    畢方知道他指得是當朝太子，說道：“那你要怎麼幫我？”
    “陛下廢你做宮女，卻不逐你出宮，便是對你未曾忘情。”李靜忠又道，“我會安排你進甘露殿，之後的事便是你自己如何把握了。”
    畢方道：“我的孩子們呢，他們如今可還好麼？”
    “此事你不必擔心，陛下非但不曾遺棄他們，還讓蕭貴人做了那對兄弟奶娘，可見陛下的用心。”李靜忠頓了頓又道，“至於這對兄弟，我不得不問，他們中當真有離師弟的孩子？”
    畢方不說話了，過了許久，方才開口道：“我也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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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極宮甘露殿乃是大唐曆代帝王讀書養心之地。廢除畢方後位起，李亨也未曾去其他妃嬪寢宮過夜，多數待在這甘露殿內挑燈夜讀，此地除去必要的宮女太監，不許其他人打擾。
    這一夜亥時己過，陪讀太監詢問是否要用些宵夜，李亨並無睡意，便讓他送些糕點過來。
    沒片刻，一宮女送宵夜進來，置於案上，旋即退到一旁。
    “你可以下去歇息了。”李亨取了塊桂花糕送入口中，繼續看書。
    然吃了幾口，驚覺這味道與往日不同，卻又似曾相識，李亨說道：“此物是誰人做的？”抬頭望向那宮女望去。
    那宮女也抬頭而起，頓時兩人目光相對。
    這宮女不是別人，正是畢方。
    李亨見到她大是吃驚，甚至有些激動，然而表情卻是冷漠的：“誰人讓你來此的，你真不怕朕殺了你麼？！”
    “大家要殺臣妾，那便殺吧，”畢方跪倒在地，哭道，“臣妾沒有了大家，生不如死。”說著又磕頭在地。
    “是李靜忠吧，是他幹的好事！”李亨怒道，“你們倆串通一氣，來唬朕麼！”
    “此事不關李掌事，是臣妾自己的心願。”畢方抬頭道，“臣妾知道大家恨臣妾，但臣妾還是想見大家一麵，隻盼大家能聽臣妾說一句話。”
    李亨冷笑道：“事實俱在，你還有什麼可狡辯的！”
    “並非狡辯，臣妾所言也俱是事實。”畢方拭去臉上淚水，跪直身子，看著李亨，神色誠懇，“臣妾承認，在大家之前，臣妾曾經迷戀明離，但那都是過去之事了，大家若真的如此在意，當日為何還納臣妾做太子良娣？”
    “若真隻是過去之事，朕自然不會在提。”李亨強忍著，但終於還是爆發了，他怒極反笑道，“你難道敢說自己與明離沒有藕斷絲連？當日先帝下令斬殺明離之時，是誰使金蟬脫殼之計救他出來，繼而將之藏匿於暗處肆意淫樂，你當真以為朕是個傻子，什麼都不知道麼？！”
    這話一下便將畢方擊倒了，她怔了好半晌，方才開口道：“既然您都知曉了，為何不早早殺了我？”
    “你不要臉，朕還要臉！”李亨別過頭去，說道，“朕今日便恕你私闖之罪，立時滾回掖庭宮去，下不為例！”
    “臣妾不會走，臣妾生是大家的人，死是大家的鬼！”
    李亨聽她說得如此決絕，心頭一驚，回頭望去，不由大駭。
    隻見畢方軟倒在地，口角邊淌去鮮血，居然咬舌自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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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兒，我要走了，你還有什麼話要說麼……”男孩看著女孩，有些不知所措。
    “明哥哥，方兒要跟你定下一個約定。”女孩看著男孩，表情很是堅定。
    “什麼約定？”男孩好像什麼也不懂。
    “十年後，你從韓家堡回來，我……要做你的新娘……”女孩臉紅的像熟透的蘋果。
    “十年後麼……”男孩也是麵紅耳赤。
    “當然是十年後啊，那時咱們都長大成人了呢！”女孩嘟著嘴佯怒，又說，“咱們來拉勾吧，可不許食言哦！”
    於是男孩女孩拉勾言誓，十年之後結為夫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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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哥哥，你會來救方兒的，方兒一直都相信的……”
    少女裸身躺在草地上，一個又一個男人淫笑著撲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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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沒有人會來救你，隻有你才能拯救你自己。”
    少女接過假麵男子送給她的匕首，在今後的日子裏，她要用這把匕首飲下更多人的血，尤其是那些醜鄙淫惡的男人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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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綠色的衣裳，溫柔甜美的笑靨，她就在他身邊，他摟著她的身子，他們如此的甜蜜，他們才是一家人……
    十年前的誓言已然粉碎，所有的堅持都己無用，那個曾經最單純的女孩變成了這世上最狠毒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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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兒，你不可以死，朕不能沒有你，朕要重新封你為皇後，方兒，你醒醒……”
    畢方使勁睜開眼睛，麵前男子正自看著她，眼中滿含著淚水，那真是為她而流啊！
    原來她並非一無所有，是以她決定要守護如今擁有的，不論要付出多大代價，她都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