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貘 第6節 端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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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初五。
酈山地處洧河之畔,氣候常年濕潤宜人,此時又值多雨季節,晨間自有薄霧繚繞。雖比不上烏珞神山仙靈之地,卻也靈氣充盈,秀麗風光。
綠葉蔥鬱之間,有一處清新雅致的竹樓。隨著枝葉拂動,傳來絲絲竹樂之聲。在這仙霧朦朧之中,疑似仙人居所。那笛聲,莫不是也由仙人奏來?
撥開雲霧,隻見小樓上,一灰衣男子雙手執笛,雙眼微闔神情淡然。原來這動聽仙樂由此而來。
隨著樂聲上揚,本是歡快悠揚的調子,卻透出幾分哀怨淒厲之感,讓人不由心念隨之一動。
“老瘋子,你吹的那是什麼死人調子!大清早的,你就不能安生點!”偏偏就有人對那哀宛樂聲無動於衷,硬生生破壞這淒美之感。
“老妖怪,別說我沒提醒你,整座山都是我的管轄,你受不了大可另尋處窩,少在我眼前丟人現眼的。”灰衣人睜開雙眼,其中厲色凜冽懾人。
自然有人不受那冰死人的眼神影響。“我丟人現眼?你看你一副要死不活的樣兒,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活死墓裏爬出來的呢!”
羅顏實在不明白,平日裏隻一個眼神一個動作便叫人敬畏膽顫的兩人,此時卻像小兒似的爭一時口舌之快。略略朝炅鳳示意,心底不免有些無奈。
炅鳳看著那一抬指便能掀起颶風劇浪的兩位,心裏叫苦不跌。然而卻又不敢違背羅顏,隻好硬著頭皮開了口,“主人,師傅,浴湯已經備好,可以用了。”
大洧的習俗,端陽這日,清晨要用艾草入浴,洗盡一身汙濁。
爭嘴的二人皆是一愣,心思不知飄向何處,卻也消停下來,沐浴去了。
霧漸漸散開,金色的陽光也照入林間,空氣中一股若有似無的藥香飄來,令人不禁精神為之一振。
羅宿仍是一身灰衣,腰間別著一隻青色竹笛,負手立於小樓前。剛毅的麵龐一臉淡漠,微闔的眼眸看不出神色如何。時間在他身上並未留下太多痕跡,年近花甲的他修長的身軀挺得筆直,英俊的容顏更襯得他英偉不凡。唯有眼角淡淡的細紋細數著時光易逝,卻也更為他增添了由時光洗禮而沉澱的沉穩魅力。
與之對比,一旁懶懶斜坐於石幾一側的黑色身軀卻是年輕得多。隻見他嘴角淡淡含笑,在那俊美臉上顯得邪肆魅惑,隱約中尤見譏諷之色。這正是羅宿口中的“老妖怪”——饒覺先。
雖然此刻兩人麵上平靜,各自消遣,但稍稍眼尖的,都不難看出,二人刻意下樓來了院子,姿態中略略帶了些期盼。
至於二人到底在期盼什麼,眾人就不得而知了。
羅顏看得明白,盡管往年端陽之時,二位長者都會略顯出些與平日不一樣的淡淡哀傷失意,卻從未如今日一樣反常。
時近正午,炙熱的陽光越來越烈,早已直直照入院子中。然而那兩位,一人如入定般巍然而立,一人撚著手中陶盞已把玩半日了。兩人皆是滴水未進,此刻竟也毫無察覺般,似要這樣一直等下去。
等?
他們到底在等什麼呢?
羅顏左右思量,然實在不得要領。卻也無奈,隻得陪了父親與師傅立於院中一隅。
烈陽當空,腳下的影子已經移到正北,縮在一處。院中二人驟一抬頭,眸中不掩激動喜悅之色。隻見二人齊勢而起,羅宿丟下一句“不必跟來”,便掠身出去,不見了蹤影。
留下眾人不知所以,麵麵相覷。羅顏雖心中有疑,卻也不好違了父親的意思。
“少主,城中有消息。”炅鳳從黑鴉腳上取下竹管交到羅顏手中。
羅顏從中取出紙箋,展開。掃過一遍,再急急掃過一遍。
心頭猛抽。
初二夜,王寢無名大火,半日滅。物盡毀,宮人無缺。“河”失蹤。
是白婷欣的字。
……失蹤?
什麼叫失蹤?是死了,還是逃了?
死了。逃了。
羅顏頓時心煩意亂。
“少主?”炅鳳瞧出羅顏有些不對勁。不知信裏寫了些什麼。
“沒事。”羅顏煩躁的揮揮手,轉身回了竹樓。
無名大火……
這事須得好好查查。
握了手中帶了體溫的瑩潤墨玉,手指緩緩撫弄其上的溫潤質感。強壓下的煩躁後,留下心中各味陳雜。
酈山陰。
清亮甘甜的山泉在此處融入溪水之中,林邊一處空白草地上,一個修長身影淡然靜立,牙白衣袂下擺微微拂動。空氣中淡淡的艾草藥香若有似無。
他身旁,是一顆幾人環抱的參天古木,枯老枝幹又長新枝,枝丫間新舊葉子交替擁簇,倒是一片欣欣向榮的生機。
他靜靜瞧著這無限生機的古樹,完美無雙的臉龐不自覺帶了幾分溫柔懷念,和絲絲淡淡憂傷。
五十年。
說長不長,隻彈指一揮間,塵世依舊,相似的曆史幕幕上演。
說短不短,多少生死茫茫,物事人非,昨日舊顏不知何處去。
之於人,或許這就是一世。
可,之於她……和他……
他的彌遐,他的妻……
曾經的情竇初開你濃我濃,曾經的攜手天涯相知相守,曾經的山盟海誓不離不棄……
如今卻生死相隔咫尺天涯,一妖一樹相顧無言……
他閉上了眼,微蹩的眉心似有悲痛不忍,但,終究散去……
羅宿望著那抹牙白身影,忽而生出一種愰若夢中的不真實感。那修長的身影,與一旁古木相偎相望,帶著一種令人心痛的單薄與孤寂。他不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背影,但仍是如同三十年前第一次見到一樣,忍不住心疼心動。他也知道他的孤寂悲傷是為了誰,但仍想要安撫憐惜。
“不思量,自難忘……”
羅宿聽到那縹緲的低喃,心中更是揪痛。
“覺先,你平素不是最多話的麼,今日怎麼變得安靜了?”那牙白身影已然轉了身,再不見孤寂哀傷,而是最常示人的溫和淡然。
饒覺先似是剛回過神來,示威一般乜了羅宿一眼,勾起邪肆的唇,吐出的字句倒有幾分委屈,“我這不是不敢打擾你與彌遐姐姐敘舊麼。”
“宛楓……”羅宿有些急切,又好像又些猶豫,“顏兒此刻便在竹樓內,你要不要……”
“不必了。”黑眸之內,幽幽的色澤深了深,看不出喜怒。
“宛楓自是來看彌遐姐姐的,誰對你那寶貝兒子感興趣?”饒覺先一臉不屑,似是忘了自己平日裏對羅顏可是讚賞有嘉。
曲宛楓也不言語,隻唇角掛了淡淡的溫和的笑,看著他二人。
“那,堯河……可還好?”看來羅宿對他兒子倒是挺上心。
“十年之契已到,他自是無事。”曲宛楓神情溫和,眼中帶著釋然,“他的事,我便再也管不了了。”
羅宿這才肯定宛楓終已放下身後一切,猶自鬆了口氣。可聽到下麵的話,剛放下的心,又揪起來。
“如今塵事已了,心中再無牽掛,我便回烏珞神山守山去罷。”
“什麼?”饒覺先驚得差點跳起來,“那,那彌遐姐姐……”
聽到彌遐二字,曲宛楓神情更顯柔和,他伸手輕撫那粗糙樹幹,眼中溫柔盡顯,“遐兒已經走了那麼多年,想必早已離去。如今堯河也可立世了,我又何必再拘於執念。今日前來,便是向遐兒作別。我本是受了烏珞神恩惠,才有如今修為,而今塵事已了,理當回去為他守山。”
羅宿腦中一片混亂。宛楓要去為烏珞神守山,再不會踏足塵世,再也沒有機會見他,再也不會知道……他追著那抹縹緲的身影三十年,他不求別的,隻想能夠看到他追著他守著他。
他是高傲聖潔的存在,是完美而強大的妖。他念的想的,是他逝去的美麗妻子,他做的為的,是他半妖半魔的兒子。他心中沒有半分再留給他人,唯一剩下的念頭,卻是報恩守山。
他羅宿隻是一個稍微有些靈力的人類,會老會死。連饒覺先這個隻帶四分之一魔族血統的老妖怪都比他更有本事留住青春容顏。在那樣完美而強大的存在麵前,他沒有半分可取。他以為自己已經太知足,隻要能看到他便心滿意足,可如今,連這一點點卑微的願望都再不能實現。他甚至,連開口留下他的勇氣都沒有。甚至,連表明自己心意的勇氣,都沒有。
曲宛楓的話,他們可以有無數的理由反駁,無數道理來爭論,可他們誰也開不了口。他們誰也沒有立場開口。
羅宿悵然呆愣,失魂落魄。
饒覺先傻了片刻,心思回轉,似是想到什麼有趣之事,彎起了眼角。
曲宛楓終究還是走了。
走得幹幹脆脆。
如他來時一般,瀟灑自然,隻留下空氣中淡淡艾草香。
這個本應團圓溫馨的端陽,在各人不同心思下,冷清索然的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