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東宮春深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42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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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燕音塵站在東宮正殿的門檻前,恍惚了片刻。
    昨日此時,他還住在側殿那間寬敞卻清冷的屋子裏,與太子的寢殿隔著三重院落和兩道回廊。
    而今日,他的箱籠已搬進這間象征著東宮主位的正殿,床榻與太子的隻隔一道雲母屏風。
    這一切發生得太快,快得讓他措手不及。
    “王妃,您的書已安置在書架上了。”侍女輕聲道,“可要按老規矩分類?”
    燕音塵回過神,看向殿內。他的東西不多,大多是書籍和幾件舊物,在太子奢華莊重的寢殿裏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然而宮人們擺放得極為用心,甚至特意將他的書案安置在窗邊明亮處,與太子的紫檀大案遙遙相對。
    “就那樣吧。”他輕聲說。
    窗外的海棠開得正好,粉白的花瓣隨風飄進窗內,落在他的衣袖上。燕音塵拈起花瓣,想起今晨在禦苑的那一幕。
    驚馬衝來時,太子的反應快得不可思議。
    那不是臨危應變的敏捷,更像是……預演過千百遍的精準。抱住他的力道,旋轉的角度,甚至落地時用手護住他後腦的動作,都嚴絲合縫得令人心驚。
    還有那雙眼睛。
    在他驚魂未定地抬頭時,看見的是一雙盛滿恐懼、狂喜和某種沉重如山的悲傷的眼睛。那目光太過複雜,太過深刻,不像是為一場意外該有的反應。
    倒像是……失而複得。
    這個詞在腦海中浮現時,燕音塵自己都怔了怔。他與太子之間,何來“失”過?又何來“複得”?
    “王妃,”內侍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大將軍到了,殿下請您去花廳。”
    父親來了。
    燕音塵整了整衣袖,壓下心中紛亂的念頭。無論太子為何突然轉變,至少此刻他可以去見父親了——這在往日是難得的恩典。
    花廳裏,燕凜已經端坐飲茶。這位鎮國大將軍年過五旬,鬢角已染霜白,但脊背挺直如鬆,目光銳利如鷹。看見燕音塵進來,他眼中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柔和。
    “父親。”燕音塵規規矩矩行禮。
    “坐。”燕凜放下茶盞,看向上首的太子,“老臣謝殿下恩典,允犬子一見。”
    蕭景瀾微微頷首:“將軍戍邊辛苦,父子相見是人之常情。”
    他的語氣平靜,但燕音塵注意到,太子在說話時,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茶盞邊緣。這是緊張的表現——可太子在緊張什麼?
    “聽聞今日禦苑有驚馬,”燕凜話鋒一轉,目光掃過燕音塵,“犬子可有受驚?”
    “無礙。”蕭景瀾答得很快,“孤護著他。”
    這話說得太自然,自然得燕音塵耳根發熱。燕凜也頓了一下,才道:“有勞殿下。”
    接下來的對話多是朝堂之事。北境軍務,糧草調度,兵部人事。燕音塵安靜地聽著,偶爾為父親添茶。
    他能感覺到,太子對軍務的了解遠超傳聞,甚至能就某個邊塞關隘的防禦工事與父親討論細節。
    這很不對勁。
    太子自幼長於深宮,雖接受儲君教育,但從未親臨戰場。可他說起邊塞地形、布防要點,竟如數家珍。
    “……若在鷹嘴崖增設暗哨,可提前三日發現敵蹤。”蕭景瀾說這話時,指尖在案幾上虛畫著地形圖。
    燕凜眼中閃過驚訝:“殿下如何得知鷹嘴崖地形?”
    蕭景瀾動作一頓。
    那一瞬間的停滯很短,短得燕音塵幾乎以為是錯覺。
    但太子確實遲疑了,雖然很快恢複如常:“兵部有沙盤。孤閑暇時,常推演北境局勢。”
    這個解釋合理,但燕音塵心中的疑竇卻更深了。他看向父親,燕凜臉上也帶著深思的表情。
    茶過三巡,燕凜起身告辭。蕭景瀾沒有強留,隻是吩咐宮人備好給將軍府的賞賜。
    送父親至殿外時,燕凜在廊下停住腳步。他深深看了兒子一眼,壓低聲音:“太子待你……與往日不同。”
    燕音塵不知如何回答。
    “伴君如伴虎,”燕凜的聲音更低了,“這份恩寵來得突然,你需謹慎。”
    “兒子明白。”
    燕凜似乎還想說什麼,但最終隻是拍了拍他的肩,轉身大步離去。燕音塵站在廊下,看著父親挺拔的背影消失在宮道盡頭,心中湧起一陣複雜的情緒。
    入宮一年,他早已學會在這座黃金牢籠裏謹言慎行。太子的冷漠,宮人的審視,朝臣的非議,他都一一承受。
    因為他知道,這樁婚姻是皇帝製衡燕家的棋子,而他,是維係家族安危的紐帶。
    所以他溫順,他恭謹,他從不越雷池一步。
    可如今,棋盤似乎變了。執棋的人突然收起冷漠,展露出他看不懂的溫柔與保護。這究竟是福是禍?
    “起風了。”
    身後傳來太子的聲音。燕音塵轉身,看見蕭景瀾站在幾步之外,手中拿著一件披風。
    “殿下。”他垂下眼。
    蕭景瀾走近,將披風披在他肩上。動作很輕,係帶時指尖無意擦過他的下頜。
    燕音塵僵了一瞬,聞到披風上淡淡的龍涎香——是太子慣用的熏香。
    “你父親,”蕭景瀾忽然開口,“是個值得敬重的人。”
    燕音塵抬起眼。
    太子的側臉在暮光中顯得柔和了些,但眉眼間那抹揮之不去的沉鬱仍在。燕音塵忽然發現,蕭景瀾其實很年輕,不過二十出頭,可那雙眼卻像是看盡了滄桑。
    “父親常說起殿下,”燕音塵斟酌著措辭,“說殿下勤政,是社稷之福。”
    這是客套話,但蕭景瀾卻笑了。很淺的笑意,卻讓他整個人都明亮了一瞬:“是嗎?那他有沒有說,孤是個無趣的人?”
    燕音塵怔住了。這話太不像太子會說的,倒像是……朋友間的調侃。
    “殿下說笑了。”
    蕭景瀾沒有繼續這個話題,隻是看向漸暗的天色:“傳膳吧。今**也累了。”
    晚膳依舊在花廳。菜色比往日豐盛,而且多了幾道江南菜——那是燕音塵故鄉的口味。他執筷的手頓了頓,看向上首的太子。
    蕭景瀾正在用湯,似乎並未注意他的目光。
    但燕音塵知道,這絕非巧合。
    席間很安靜,隻有碗箸輕碰的聲音。燕音塵吃得不多,心思全在那幾道江南菜上。他在宮中從未提過自己的口味偏好,太子如何得知?
    除非……
    除非太子調查過他。
    這個念頭讓燕音塵心中發冷。是了,恩寵來得突然,必有緣由。太子或許是想從他這裏得到什麼——燕家的支持?父親在北境的兵權?
    一頓飯吃得食不知味。
    膳後,蕭景瀾照例要去書房處理政務。燕音塵本想告退回寢殿,但蕭景瀾叫住了他。
    “可願陪孤看會兒書?”
    這是邀請,也是命令。燕音塵點頭:“是。”
    書房裏燈火通明。蕭景瀾在紫檀大案後坐下,開始批閱奏折。燕音塵則被安排在一旁的小幾前,桌上放著幾卷兵書。
    他翻開一卷,是《孫子兵法》。書頁很新,但頁邊有細小的批注,字跡清峻有力,是太子的筆跡。
    燕音塵看了幾頁,發現那些批注極為精到。不僅點出原文精髓,還結合本朝戰例加以闡發,有些見解連父親都未必想到。
    他忍不住抬頭看向蕭景瀾。
    燭光下,太子的側臉專注而沉靜。他批閱奏折的速度很快,幾乎是一目十行,但朱批的每個字都工整有力。偶爾遇到疑難,他會微微蹙眉,指尖輕敲案麵。
    這個習慣……
    燕音塵忽然想起,今晨太子在禦苑遇險後,下命令時也這樣敲過桌麵。那節奏,那力度,一模一樣。
    “看什麼?”蕭景瀾忽然開口,眼睛仍看著奏折。
    燕音塵一驚,連忙低頭:“臣……在看殿下的批注,受益匪淺。”
    蕭景瀾終於抬起頭,目光落在他臉上:“你若喜歡,書架上還有。孤這些年讀過的兵書,都做了批注。”
    “殿下為何……”燕音塵話說到一半,又咽了回去。
    “為何研究兵法?”蕭景瀾替他問完,放下朱筆,“因為孤是儲君。將來這萬裏江山,百萬黎民,都要擔在肩上。不懂兵,如何守國?”
    這話說得坦蕩,燕音塵卻聽出了一絲疲憊,不是身體的疲憊,而是某種更深沉的東西。
    “殿下勤政,是萬民之福。”他隻能這樣說。
    蕭景瀾笑了笑,那笑意未達眼底:“勤政?或許吧。”
    他站起身,走到窗邊。夜色已深,宮燈在廊下搖曳,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
    “音塵,”他忽然叫他的名字,而不是“王妃”或“燕卿”,“你可曾想過,若人生能重來,你會如何選擇?”
    燕音塵心頭一跳。
    這個問題太突然,也太……親密。親密得不該出現在他們之間。
    “臣不知。”他謹慎地回答。
    蕭景瀾轉過身,燭光在他臉上投下明暗交織的陰影:“孤想過。想過很多次。”
    他的聲音很輕,像是在自言自語:“若真能重來,孤會早些明白,有些事比江山社稷更重要。有些人……值得用一切去守護。”
    燕音塵屏住呼吸。
    他看見太子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那目光太深太重,像是要將他刻進骨血裏。那裏麵有他讀不懂的情緒——悔恨,執念,還有某種近乎絕望的溫柔。
    “殿下……”他不知該說什麼。
    蕭景瀾卻已經收回目光,恢複了平日的冷靜:“夜深了,歇息吧。”
    回到寢殿時,宮人已備好熱水。燕音塵沐浴更衣後,發現自己的床榻上多了一床錦被——比往日的厚實柔軟,還熏了安神香。
    他躺在榻上,看著屏風那端透過的朦朧燭光。太子還未歇息,仍在看書。
    窗外的更鼓聲遠遠傳來。
    燕音塵閉上眼,腦海中卻反複浮現今日種種:太子擋在他身前的瞬間,那雙盛滿複雜的眼睛,書房裏那句“有些人值得用一切去守護”……
    還有父親的話:這份恩寵來得突然,你需謹慎。
    他在黑暗中睜開眼,看向屏風。燭光將太子的剪影投在屏風上,是一個低頭看書的側影。
    那個影子一動不動,坐了許久。
    久到燕音塵以為太子睡著了,才看見影子終於動了——他放下書,吹熄了蠟燭。
    寢殿陷入黑暗。
    燕音塵聽見極輕的腳步聲,聽見太子躺下的聲音。然後,是長久的安靜。
    就在他以為今夜將這樣過去時,屏風那端忽然傳來一聲極輕的、幾乎聽不見的歎息。
    那歎息裏,有燕音塵無法理解的重量。
    他翻了個身,麵向屏風。黑暗中,他看不見太子的身影,卻能感覺到對方並未入睡。
    一種莫名的衝動驅使著他,他輕聲開口:“殿下還未睡?”
    屏風那端靜了一瞬。
    “嗯。”蕭景瀾的聲音在夜裏顯得格外低沉,“吵到你了?”
    “沒有。”燕音塵頓了頓,“殿下……可是有心事?”
    這話問得逾越了。問完他就後悔了,正想請罪,卻聽蕭景瀾說:
    “孤做了一個夢。”
    他的聲音很平靜,平靜得詭異:“夢見你死了。死在孤麵前,很多次。”
    燕音塵渾身的血都涼了。
    “夢而已,”他幹澀地說,“殿下不必掛懷。”
    “是啊,”蕭景瀾的聲音輕得像歎息,“夢而已。”
    可那語氣,卻不像在說夢。
    燕音塵再也說不出話。他在黑暗中睜著眼,聽見自己的心跳如擂鼓。不知過了多久,屏風那端傳來均勻的呼吸聲——太子終於睡著了。
    而燕音塵卻徹底清醒了。
    他想起入宮這一年,太子看他的眼神從最初的冷淡,漸漸變成複雜。
    想起那些他以為的“巧合”:彈劾燕家的奏折總被壓下,宮中針對他的刁難總被化解,連他偶爾的小病小痛,太子都會親自過問太醫。
    他一直以為,這是太子對政治聯姻伴侶的責任。
    可今夜,他突然不確定了。
    那雙眼裏的情緒太深,那句話裏的重量太重,重得不該是一場夢該有的痕跡。
    窗外的月光悄悄移進室內,落在屏風上。燕音塵盯著那月光,直到天色漸明。
    第一縷晨光照進來時,他聽見屏風那端有了動靜。
    蕭景瀾起身了。
    燕音塵閉上眼,假裝仍在熟睡。他聽見極輕的腳步聲靠近,停在屏風這邊。
    然後,是長久的沉默。
    他能感覺到,有人在看著他。目光很輕,卻如有實質,一寸寸描摹過他的眉眼。
    最後,那人替他掖了掖被角,動作溫柔得不可思議。
    腳步聲遠去了。
    燕音塵睜開眼,看見晨光中飛舞的微塵。他抬手按在胸口,那裏跳得厲害。
    他忽然想起昨夜太子問的那個問題:
    若人生能重來,你會如何選擇?
    現在的他,給不出答案。
    但他知道,從今日起,有些東西不一樣了。這座東宮,這段婚姻,還有那個讓他越來越看不懂的太子——
    都再也不一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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