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錦瑟無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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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刃刺入血肉的聲音,蕭景瀾聽過一百二十七次。
每一次都清晰如初,每一次都痛徹心扉。燕音塵倒在他懷裏的重量,那雙漸漸失去焦距的眼睛,還有那句永遠來不及說完的“殿下”——這些畫麵在無數個深夜裏反複撕扯他的靈魂。
然而這一次,當黑暗吞噬一切後,他睜開眼看見的,竟是灑滿床幃的晨光。
窗外的鳥鳴清脆如初。
蕭景瀾猛地坐起身,心髒在胸腔裏瘋狂擂動。他顫抖著手掀開錦被,看見的是完好無損的寢衣,而非浸透鮮血的太子常服。他跌跌撞撞撲到銅鏡前,鏡中映出的是一張年輕而蒼白的臉,眼底沒有三十個日夜未眠的烏青,隻有劫後餘生的驚悸。
“殿下?”門外傳來內侍小心翼翼的詢問,“卯時三刻了,該起了。”
這個聲音,這個時辰。
蕭景瀾閉上眼,深深吸了口氣。空氣裏沒有血腥味,隻有熟悉的龍涎香和窗外飄來的淡淡梅香。他數著心跳,直到確認這不是死前的幻夢。
第一百二十八次,開始了。
“更衣。”他的聲音沙啞得厲害。
宮人魚貫而入,為他梳洗穿戴。蕭景瀾像個提線木偶般任由擺布,目光卻死死盯著寢殿通往側間的雕花門。那後麵,燕音塵應當還睡著。
他記得這個清晨。
一年前,大婚剛滿一載的今日,燕音塵會循例來請安。他們會說幾句客氣疏離的話,然後各自度過又一天相敬如賓的時光。而在第二次輪回之前,蕭景瀾從未覺得這有什麼不對。
直到他看見燕音塵死在自己麵前。
“殿下,早膳備在花廳了。”內侍輕聲提醒。
蕭景瀾抬手製止了正要為他係上玉佩的動作:“去側殿。”
宮人們麵麵相覷。太子從未在清晨主動前往王妃居所,這是規矩,也是兩人之間無形的隔閡。
但他現在顧不得這些了。
推開側殿門的瞬間,蕭景瀾的呼吸幾乎停滯。燕音塵正坐在鏡前,由侍女梳理著一頭如墨長發。他穿著月白中衣,側臉在晨光中顯得溫潤安靜,眉眼低垂,不知在想些什麼。
活著。
他還活著。
蕭景瀾需要緊緊攥住門框,才能克製住衝過去將他擁入懷中的衝動。在那些無盡的輪回裏,他曾無數次這樣衝過去,卻隻能抱住漸漸冰冷的身體。
“殿下?”燕音塵聞聲轉頭,眼中閃過恰到好處的訝異和恭敬。
那眼神太熟悉了。溫順,謹慎,帶著將軍府公子該有的禮數,也帶著政治聯姻之下該有的疏離。一年來,蕭景瀾以為這就是他們之間該有的全部。
直到後來他才知道,燕音塵的溫順下藏著多少隱忍,謹慎裏含著多少憂慮。而那雙眼睛真正染上笑意時,會亮得像盛滿了星光。
“今日起,你搬到正殿來。”蕭景瀾聽見自己的聲音說道,平靜得不像剛剛經曆過一場死亡。
燕音塵明顯愣住了:“殿下,這不合規矩……”
“東宮的規矩,由孤來定。”蕭景瀾打斷他,語氣不容置喙,“你的衣物用具,今日便搬過去。往後同吃同住,無孤允許,不得離開孤的視線。”
這話說出口,連伺候的宮女都屏住了呼吸。
燕音塵站起身,行禮的動作有些僵硬:“臣……遵命。”
蕭景瀾看著他低垂的眉眼,心中湧起一陣尖銳的痛楚。在最初的幾個輪回裏,他也曾這樣強勢地將燕音塵鎖在身邊,以為這樣就可以護他周全。
結果卻適得其反。
燕音塵隻會更加惶恐,更加疏遠,甚至開始懷疑太子的意圖。而那些潛伏在暗處的殺機,並不會因為距離的縮短而消失。
蕭景瀾花了十七次輪回才明白,保護一個人,不是將他囚禁在身邊,而是為他掃清所有危險,同時給他應有的尊重和空間。
“用過膳後,”蕭景瀾放緩了語氣,“陪孤去禦苑走走。”
燕音塵抬起頭,眼中疑惑更甚:“是。”
早膳在一種微妙的沉默中進行。蕭景瀾吃得很少,大部分時間都在觀察燕音塵。看他如何執筷,如何喝湯,如何在察覺到目光時微微緊繃的肩膀。
這些細節,在千百次的輪回中早已刻入骨髓。蕭景瀾知道燕音塵偏愛清淡,不吃蔥花,喝湯前會輕輕吹三下。他知道燕音塵緊張時左手拇指會無意識地摩挲食指指節,就像現在這樣。
“不合胃口?”蕭景瀾問。
燕音塵放下玉箸:“回殿下,很好。”
“那便多用些。”蕭景瀾親手為他布菜,夾了一塊水晶肴肉,“你太瘦了。”
這個舉動讓燕音塵徹底僵住。一年來,他們最親近的時刻也不過是宮宴上並肩而坐,何曾有過這般家常的舉動?
蕭景瀾看著他的反應,心中苦笑。在第五十次輪回時,他也曾試圖用溫柔打動燕音塵,結果隻換來對方更深的戒備——一個向來冷漠的太子突然轉變,任誰都會懷疑背後有詐。
所以他學會了循序漸進。
學會了在保護他的同時,不驚擾他。
“午後兵部有議事,”蕭景瀾狀似隨意地說,“你父親也會來。”
燕音塵眼睛亮了一瞬,又迅速垂下:“父親軍務繁忙,臣不敢叨擾。”
“無妨。”蕭景瀾淡淡道,“孤已準他議事後來東宮用茶。”
這一次,燕音塵眼中的驚喜是真實的。蕭景瀾看著那點光亮,覺得胸口某個地方被輕輕熨帖了。
他記得,在第四十三次輪回時,燕音塵曾說過,入宮後最想念的便是與父親品茗論兵的日子。那時燕音塵已對他放下部分心防,會在深夜無人時,說一些真心話。
那些細碎的、關於過往的片段,成了蕭景瀾在無盡輪回中為數不多的慰藉。
“殿下,”燕音塵猶豫片刻,還是開口,“臣搬到正殿,恐惹非議。禦史台那邊……”
“孤會處理。”蕭景瀾端起茶盞,氤氳熱氣模糊了他的眉眼,“你隻需安心住下。”
這話說得平淡,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度。燕音塵不再多言,隻是握著筷子的手指收緊了些。
早膳後,兩人前往禦苑。
春日的禦苑花開正盛,垂柳拂水,一派生機盎然。蕭景瀾走在前麵,燕音塵落後半步,這是合乎禮數的距離。
但蕭景瀾停下了腳步。
“到孤身邊來。”
燕音塵遲疑一瞬,上前與他並肩。兩人沿著青石小徑緩緩而行,宮人都識趣地遠遠跟著。
“入宮一年,可還習慣?”蕭景瀾問。
“回殿下,一切都好。”
標準而疏離的回答。蕭景瀾並不意外,隻是心中那根刺又輕輕紮了一下。他想起在第九十次輪回時,燕音塵終於肯對他吐露真言:“宮中很好,隻是不像家。”
那時燕音塵已經學會在他麵前放鬆,會在他批閱奏折時在一旁默默研墨,會在雷雨夜下意識地靠近他身邊。
那些點滴溫暖,在輪回中一遍遍重現,又一次次失去。
“那是錦鯉池,”蕭景瀾指著不遠處的水麵,“你曾說過喜歡那裏的紅白錦鯉,說它們遊弋時像水中落花。”
燕音塵微微一怔:“臣……說過嗎?”
蕭景瀾心髒猛地一縮。他忘了,在這個時間線上,燕音塵還沒有對他說過這句話。那是在第三十四次輪回的某個午後,燕音塵難得放鬆時脫口而出的感慨。
“孤猜的。”他迅速掩飾過去,“看你總愛在池邊駐足。”
燕音塵沒有懷疑,隻是輕輕“嗯”了一聲。
就在這時,異變陡生。
前方樹叢中突然驚起一群飛鳥,緊接著是馬蹄聲和驚呼。一匹受驚的馬匹衝破園丁的阻攔,直直朝他們的方向衝來!
宮人們尖叫著四散,燕音塵愣在原地。一切發生得太快,電光石火之間——
蕭景瀾已經動了。
他甚至沒有思考,身體先於意識做出反應。在第七十四次輪回中,燕音塵就是死在這場“意外”裏——被受驚的馬匹撞飛,後腦撞上假山石。
所以這一次,在飛鳥驚起的第一時間,蕭景瀾已經抓住了燕音塵的手腕。
他用盡全力將人往懷裏一帶,同時側身旋轉,用後背對準衝來的馬匹。這個角度他計算過無數遍,既能護住燕音塵,又能讓馬蹄隻是擦過他的肩側。
劇痛從右肩傳來,蕭景瀾悶哼一聲,抱著燕音塵滾倒在草地上。塵土和草屑飛揚,馬匹嘶鳴著從他們身邊掠過,被趕來的侍衛終於製服。
“殿下!”
“太子殿下!”
驚呼聲四起。蕭景瀾卻充耳不聞,他隻顧低頭查看懷裏的人:“受傷沒有?有沒有哪裏疼?”
燕音塵臉色煞白,驚魂未定地搖頭:“臣沒事,殿下您……”
他的話戛然而止。因為蕭景瀾正用雙手捧住他的臉,眼神裏是他從未見過的恐懼和……失而複得的狂喜。那目光太深太重,像經曆了無數場生死離別後的重逢。
“沒事就好,”蕭景瀾喃喃重複,指尖輕微顫抖,“沒事就好。”
太醫匆匆趕來,為蕭景瀾檢查肩上的傷。隻是皮肉擦傷,並無大礙。但整個過程,蕭景瀾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燕音塵。
他在確認。
確認這個人還在呼吸,還在他觸手可及的地方。
“殿下為何……”燕音塵聲音幹澀,“為何要替臣擋這一下?”
蕭景瀾沉默良久,直到太醫退下,宮人也都退到遠處,才緩緩開口:“因為你若受傷,孤會很難過。”
這句話太直白,太不像那個冷靜自持的太子會說的話。燕音塵愣住了,耳根慢慢泛起薄紅。
蕭景瀾看著那抹紅色,心中湧起複雜的情緒。在漫長的輪回中,他見過燕音塵太多模樣:隱忍的,脆弱的,歡欣的,絕望的。但這樣青澀的反應,卻久違了。
“回宮吧。”他站起身,向燕音塵伸出手。
這一次,燕音塵沒有遲疑,將手放入他的掌心。
兩手相握的瞬間,蕭景瀾幾乎要落下淚來。溫熱的,活著的,會呼吸的燕音塵。
這一次,他一定要留住。
回到東宮,蕭景瀾立刻下令徹查禦苑馬匹受驚一事。命令下得又快又急,帶著壓抑的怒火。宮人們從未見過太子如此動怒,連大氣都不敢喘。
隻有燕音塵注意到,蕭景瀾在發號施令時,左手一直無意識地按在胸口。
仿佛那裏有什麼無法愈合的舊傷。
“今日受驚了,”安排完一切,蕭景瀾轉向燕音塵,語氣又柔和下來,“午後好生歇息。你父親來時,孤會叫你。”
“是。”燕音塵頓了頓,低聲道,“多謝殿下……相救。”
蕭景瀾深深看他一眼:“不必言謝。”
永遠不必。
因為這是他用一百二十八次死亡換來的本能,是刻進靈魂深處的條件反射。在燕音塵有危險時,他的身體會比意識更快地做出反應——擋在他身前,護住他周全。
哪怕代價是自己的性命。
午後,燕音塵的東西陸續搬進正殿。蕭景瀾特意吩咐將他的床榻安置在內室,與自己隻隔一道屏風。
“殿下,”燕音塵看著並排放置的兩張床榻,欲言又止,“這實在……”
“孤夜裏淺眠,”蕭景瀾麵不改色地撒謊,“有時需人說話。”
這理由牽強得連他自己都不信。但燕音塵沒有再反駁,隻是安靜地看著宮人布置,側臉在透過窗欞的光線中顯得格外沉靜。
蕭景瀾走到書案前,打開暗格。裏麵厚厚一遝紙上,密密麻麻寫滿了日期。最早的一張,墨跡已經淡去,但依稀能辨認出是三年前的某一天。
那是他最初發現時間重置的那一日。
也是燕音塵第一次死在他麵前的那一日。
蕭景瀾拿起筆,在新的一頁上寫下今天的日期。筆尖懸停片刻,終究沒有像以往那樣劃掉重來。
因為這一次,燕音塵還活著。
窗外傳來腳步聲,是燕音塵的父親、鎮國大將軍燕凜到了。蕭景瀾合上暗格,整理好表情,又是那個冷靜自持的太子殿下。
但當他走出書房,看見燕音塵迎向父親時眼中真實的歡喜,看見陽光灑在那對父子身上溫暖的光暈——
蕭景瀾知道,無論還要經曆多少次輪回,無論還要付出多少代價。
他都會讓這一幕,永遠停留在這個春天。
因為有些人,值得用永恒的時間去守護。
哪怕守護本身,就是他一個人的無盡輪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