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馮沉被一陣微弱的敲門聲叫醒。
    他打開門，就看見越皎裹著毯子赤腳站在外麵，白皙的臉上泛著層異常的紅暈。
    “沉哥，我好像有點發燒，你這有體溫計嗎？”
    馮沉剛從國外回來，房間都是臨時收拾出來的，當然一時半會找不到這種東西。
    他伸手摸了摸越皎的額頭，確實有點發燙。
    見人把毯子裹得緊緊的，估摸著發燒的話肯定是覺得冷了，於是先把人拉進屋坐在床邊，回身尋摸了一圈，沒找到什麼有用的，於是道：“我去廚房給你接杯熱水，再找找哪裏有退燒藥。”
    越皎搖搖頭，眉眼耷拉著：“大晚上的，別把叔叔阿姨吵醒了。”
    馮沉沒說話，還是下樓去了。
    過了一會，端了杯熱水上來，手裏還捏著一包999。
    越皎似乎冷極了，已經裹著毯子縮進被窩裏，隻露出半個毛茸茸的腦袋。他把感冒藥兌好放在床頭櫃上，回身連人帶被子抱起來靠坐在床頭，遠遠看過去床上就像躺了一隻蠶蛹。
    蠶蛹本人哼哼唧唧地要往下縮，被他掐腰箍住，然後哄著喝藥：“小皎，把這個喝了，喝完就好了。”
    越皎迷蒙地睜眼、張嘴，就著對方的手把一杯藥喝了個幹淨。
    馮沉伸手把杯子放回去，忽然聽到人叫他：“沉哥，你去我那屋睡吧，免得傳染了。”
    他回頭，想問“你一個人能行嗎”，卻看到埋在被子裏的人一雙眼睛燒得霧霧的，身子還在微微發抖。
    大手往那眼皮上一抹：“沒事，睡覺吧。”
    眼前忽然一暗，帶著甜苦藥味的手掌覆在麵上，越皎還沒反應過來，又感覺身旁一沉。
    馮沉在他旁邊躺下了。
    兩人在同一個被窩裏，隔著一張薄薄的毛毯。
    越皎清晰地聽到自己的心髒已經跳瘋了，幾乎可以衝破胸腔跳到馮沉臉上，跟他說一些大逆不道的話。
    就憑這一個瞬間，四年間裏的每一次爛醉和思念都得償所願，連今天淋的那些雨、和剛才為了作出病光身子在陽台吹的那些冷風，也全值回了本。
    不知道是感冒藥起了作用還是因為旁邊躺著的這個人，越皎後半夜這覺睡得十分踏實，再也沒有夢到過以前的事，也沒有因為夢境坍塌而突然驚醒。
    一覺醒來天已經大亮，身邊是空的，殘存著一點點溫熱。
    他從被窩裏探出身子，四周看了看，發現衛生間的磨砂玻璃隱隱透出黑色的人影，嘴角難以抑製地彎起來。
    好久沒有這麼心情舒暢過了，感覺外麵的天都比之前藍。
    傻樂了一陣，才發現自己全身上下都黏乎乎的，估計是後半夜退燒一直在出汗，於是下床敲了敲衛生間門：“沉哥，你在裏麵嗎？”
    馮沉剛洗漱完，聽見這聲問，拉開玻璃門：“醒了？還難受嗎？”
    越皎說話的聲音還帶著鼻音：“不燒了，就有點鼻塞。”他個子不矮，看對方的臉卻還要仰半個頭，“謝謝你照顧我啊哥。”
    馮沉哂笑一聲，敲人腦門：“怎麼每回都要說謝謝？”
    每回，當然指的是以前。
    大孩子帶著小孩子，瓜連藤豆連絡的一串，那時候他就天天照顧這小子了。
    越皎傻笑一聲：“我出了好多汗，回房間洗澡了。”
    馮沉點頭應下，看見人光腳丫子啪嗒啪嗒跑回客房，眉頭又是一皺。
    越皎洗完澡出來時，馮家人都聚在樓下。
    馮章和程玉玲已經吃過早餐，一個坐著看手機新聞，一個在擺弄早上從花園剪回來要插瓶的芍藥花。
    王阿姨正在收拾馮沉吃完的餐盤。
    他快步下樓，看見張阿姨坐在餐台那裏也在吃飯，笑著打了個招呼：“張姨，謝謝你幫我洗衣服啊。”
    他昨天換下來的衣服是張阿姨洗好烘幹的，剛才洗澡的時候就發現放在門口廊幾上。
    張阿姨笑笑：“沒事，昨天看你們都累了，早上沒敲門打擾你，就放外麵了。”
    越皎看了一眼馮沉，心裏拿不太準張姨發現沒有昨晚的事，不過轉念一想，發現了又代表不了什麼，也就沒有糾結。
    “哇，這芍藥花開的真好！”他拉開馮沉身邊的椅子，“阿姨花園添新品種了啊？”
    程玉玲最寶貝自己這些精心蒔弄的花兒，聞言笑得合不攏嘴：“還是小皎有眼光，這一早上他們倆父子就跟看不見似的！”
    馮父不自然地輕咳，放下手機找兒子轉移話題：“你現在學業也結束了，之後什麼打算？”
    馮沉眼神落在旁邊認真吃飯的越皎身上，順手扯了兩張餐巾紙遞過去：“還沒想好，先休息一陣吧。”
    馮父自然不愛聽這話，他當嚴父也不是一天兩天了：“當初非要去學機械，現在畢業了連幹什麼都不知道。要是聽我的老老實實讀個商科回來，在家裏公司鍛煉鍛煉多好？”
    聽他提起當初的事，生怕順嘴帶出什麼煞風景的，程玉玲趕緊插話：“你別瞎操心了。兒子剛回來，玩幾天怎麼了？現在國內環境變化這麼大，也該讓他適應適應再說。”
    這話說的沒什麼問題，馮父想反駁也沒找到突破點，隻好冷哼了一聲繼續看新聞。
    越皎一邊喝粥一邊聽著幾人聊天，剛想說什麼，身旁馮沉先開口了：“吃完飯你帶我去市裏逛逛吧。”
    好啊好啊！
    他心裏的小人樂得一蹦一蹦，麵色卻平靜如常：“嗯，海珠街新開的超級商場，聽說國內最大的商場之一，正好我也還沒去過。”
    生怕老頭子又作妖，程玉玲連聲道：“挺好挺好，多逛逛。記得買幾身衣服，快換季了，家裏那些都舊了。”
    兩人齊聲應下。
    今天是周六，出來逛街的人尤其多。
    馮沉對路況不大熟悉，兩個人是被王叔開車送到市裏的。
    開到一半，進城高速又堵了。
    反正無聊，越皎就幫馮沉弄手機裏的軟件，支付、購物、生活必需，應有盡有。
    搞定第三個軟件的時候，他同情地看了一眼對方：“沉哥，你這四年是去德國了還是去北極了？”
    馮沉呼嚕一把他的發頂：“笑話起你哥了，沒大沒小。”
    其實國外又不是沒有互聯網，他會這樣純粹是自己刻意忽略了關於國內的一切訊息，連新聞聽到祖國相關都會跳過。
    倒不是他不愛國，單純是不相信自己的定力。
    他怕和舊人故事有關的一切都會讓自己堅持不下去。
    這些話當然不會講給越皎聽，好在這傻小子也沒發現什麼端倪。
    傻小子還在奮力改造他的手機。
    “小皎，待會去看看你媽媽吧。”
    越皎忙碌的手指倏地停頓，目光有瞬間的凝滯。
    抬頭回應時卻如常含笑：“行。”
    網約車駛離繁華的商業街，一路向西開往老城區。
    街景變化，卻不是自己熟悉的模樣，馮沉隻當是離開太久，對這裏記不大清楚了，又或者是市政翻修的原因。
    可車子開著開著停在杜丹大學西城校區門口時，他還是恍惚了。
    接收到身旁人疑惑的眼神，越皎笑笑：“我媽現在在美院當宿管，住學校家屬樓。”
    說著先一步下了車，打開後備箱去拿東西——都是剛才馮沉在商場買的，他沒攔住，一買就是幾大包。
    馮沉也不著急現在就問清楚怎麼回事——其實硬猜也能猜到五六分，但他不想猜。
    他跟在越皎後麵接過兩包尤其重的口袋，裏麵是買給越母的營養品和衣物。
    兩個人大包小包地往家屬樓走，一路上吸引了好多路人的眼光。
    學校裏突然出現兩個帥哥，對無聊的大學生們來說無疑是枯燥生活的一個小驚喜。
    半路遇到兩個越皎認識的女同學跟他打招呼，還問了一下旁邊這位是誰。
    他笑得得意：“我哥，帥吧。”
    兩個女孩子擠眉弄眼地打趣了幾句才離開，他回頭朝馮沉笑：“沉哥，你真受歡迎啊。”
    “你人緣挺好。”
    越皎人緣當然好。上大學這四年他可沒少出風頭。
    和當下的形象屬實不大一樣。
    越母住在三樓，兩個人敲門時她正在打掃家裏的衛生。
    抄著雞毛撣子一開門，先是看見自己的小兒子，剛招呼兩句，才看清旁邊這位的臉。
    一句“帶同學來啦”還沒說出口就堵在了喉頭，半晌變成一句試探性的詢問：“小沉?”
    馮沉緩緩點頭：“阿姨，是我。”
    三個人這麼卡在門口屬實尷尬，越皎趕緊打圓場：“媽，進去說話。”
    林瑩華趕忙把人迎進來。
    禮物在茶幾旁邊堆成小山，三個人散坐在沙發上，氣氛詭異地沉默。
    還是越皎先打破了寂靜：“媽，昨天沉哥回來了，今天說來看看你。”
    “哦、哦，”越母含糊應聲，“小沉，這幾年你去哪了？怎麼一直沒見到過？”
    這下馮沉真覺出點奇怪來，他看了一眼越皎，慢慢解釋：“阿姨，我去德國念書了，前陣子剛畢業。”
    越母卻仿佛很疑惑地：“德國？你不是考上杜丹了嗎，怎麼沒去?之前我問小皎，他還總說你忙，沒時間呢。”
    越皎拉拉母親的胳膊：“媽，你又糊塗了，沉哥早從杜丹畢業了，他去德國是讀研去了。”
    林瑩華這才恍然想起什麼似的：“對對，讀研。瞧我，又忘了。誒，你們怎麼沒和大明一塊來啊，這小子又幹嘛去了？”
    越皎繼續耐心解釋，一看就知道這種情況已經經曆了很多次：“我哥上班呢，今天先不來了。”
    聽到越明應該不會來，馮沉心頭一鬆，他還沒做好麵對這人的準備。
    牆上的老式掛鍾轉向十一點整，機械報時聲響起，林瑩華起身：“行，那我給你們做飯去，你們先坐啊。”
    馮沉本能地要拒絕，被越皎眼神製止了。
    待那道略顯蹣跚的背影消失在廚房門後，越皎才輕聲說道：“當年……之後我媽精神就一直不太好，這些年一直靠吃藥維穩，現在狀態倒是穩定了，就是時不時犯糊塗。醫生說平時多給她找點事做，對恢複有好處。”
    馮沉低頭沉默，眉宇緊攥。
    越皎溫聲安慰：“沉哥，你別難過，當年的事各有難處，我媽也不是突然這樣的。醫生說了，我爸走的那年給她留下很深的陰影，後來又……才這樣的。不過現在她除了偶爾犯糊塗，日常生活沒什麼問題，你不用太自責。”
    話雖如此，他怎麼可能不難過呢。
    林瑩華幾乎算是馮沉的半個媽了。
    二十多年間發生的種種故事如同電影膠片一般幕幕回現，讓人瞬間溺進回憶。
    越皎就知道他肯定又是想起以前的事了，想說點什麼轉移話題，還沒開口，忽然聽到外麵一陣敲門聲。
    匆匆起身跑去打開門，門後出現的那張臉卻十足地嚇了他一跳。
    本來應該在公司加班的越明來了。
    越皎心裏警鈴大作——不應該啊，剛才在超市他明明給這人發消息確認過，他說了不來的啊！
    越明本來是不打算來的——可是回完越皎的消息後他心裏就一陣陣地發煩，總覺得會有什麼事情要發生。擔心老媽這裏出問題，他最終還是來了。
    門一開就瞧見不省心的弟弟滿臉慌張，瞬間感到絕對沒好事。
    強硬地擠進門想看看什麼情況，視線在落到客廳坐著的那個人影臉上時卻瞬間凝固了。
    “馮沉？你怎麼在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