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八點半，申城城東國際機場。
    隨著一聲春雷炸響天際，急雨傾盆而下。
    前來接機的越皎下了地鐵就直奔機場直梯，短短幾十秒的等待時間此刻格外漫長，他不停地摁開手機屏幕查看時間，離馮沉的航班預定落地時間還有十分鍾，絕對不能遲到。
    電梯緩緩爬升上一層，由於身高優勢，越皎一眼就穿過層層人群看見了外麵不小的雨勢。他從城西趕過來，出發的時候天氣晴朗，沒有帶傘。
    漂亮的眉眼皺起來，他怕馮沉的航班因為這場雨而受到影響，雖然理智告訴自己不大可能，可是關於馮沉的事，他最怕萬一。
    手機上相關航班的信息不斷刷新，晚點了五分鍾，還好隻是五分鍾。
    人群像浪花一般從電梯口湧出來，他循著接機口的方向走了兩步，忽然想起來什麼似的，倏地調轉了步伐。
    手機嗡鳴一聲，屏幕亮起，是來自陳曉雯的消息：
    【接到你的白月光沒】【快速等待.jpg】
    細瘦的手指快速翻飛，他打下幾個字回複：
    【剛到機場】
    陳曉雯秒回：
    【再問一遍你那個白月光到底什麼來頭讓你這麼魂牽夢繞啊！】
    越皎腳下一滯，頓了幾秒才惜字如金地回複：
    【你猜】
    國際機場忙碌的大廳中，人群行步匆匆，卻都在經過這個白皙俊秀的男孩子身邊時不由地被吸引目光。
    越皎毫不在意，一味地往露天廣場走去。
    半個小時後。
    馮沉拉著兩個碩大的行李箱從出口走出來。
    長腿寬肩，身材挺拔，英氣的臉龐上眉眼深邃卻不顯淩厲，完全沒有刻板印象中工科男的氣質。
    接機通道處站滿了翹首以待的人群，那些原本還在張望親朋好友的視線瞬間聚焦在他身上。
    這些視線讓越皎感到嫉妒，他站在不被注意的角落觀察著男人的動向，潮濕的目光像某種觸手緊緊吸附在那個高大的身影上。
    馮沉目不斜視地朝出租車通道走去。
    他回來之前沒有和家裏人聯係過，知道這裏不會有人在等自己。
    豈料剛走出去沒幾步，忽然看到一團人影衝過來，直直撞進自己懷裏。
    他低頭，正好越皎抬起頭，濕漉漉的深栗色劉海下一雙笑眼也濕漉漉的。
    周身的水汽沾染了馮沉滿懷。
    “小皎？你怎麼在這？”
    越皎扶著他的胳膊站穩，嘿嘿一笑：“沉哥，我來接你回家。”
    男人不顯高興，反而皺眉：“你淋雨了？”
    越皎還是笑：“沒想到機場這邊在下雨，我打車過來的，跑進來的時候淋了點兒。”
    他麵不改色地撒謊，語氣和神態十分自然，甚至不忘說話時帶出微弱的喘息，仿佛剛剛真的經曆了一場疾跑。
    馮沉沒有多想這話裏的漏洞，也沒有著急問他怎麼知道自己今天回國，隻是脫下外套遞過去：“外套脫了，穿我的，小心感冒。”
    越皎聽話照做。
    陌生又熟悉的氣息籠罩在鼻尖，他心裏沉甸甸的，長久以來的焦躁瞬間被撫平了。
    隻顧看著人傻笑。
    馮沉無奈敲了敲他額頭：“傻小子。”
    兩個人就這麼著坐上了回家的出租車。
    路上越皎提議給馮沉爸媽打個電話，男人沒反對也沒同意，他於是自作主張地撥了出去。
    他理解馮沉大概心裏還有點別扭，沒關係，他來搭台階。
    老兩口聽說兒子回來了，而且馬上到家，自然又驚訝又激動，連忙說晚上出去吃飯給他接風洗塵。
    馮沉淡聲拒絕：“就在家裏吃吧，想吃家裏的飯。”
    這樣也好，於是趕緊叫阿姨開火做飯，老兩口還一起協作親手炒了幾個菜。
    電話掛斷後，車內兩人默契地沉默下來，沒有敘舊。
    越皎披著馮沉的衣服，隨暖意逐漸升起的，還有那份濃重的思念。很多話想說又堵在胸口，神思就漸漸在漫長的擁堵等待中陷入了回憶。
    他不敢看人，目光卻釘在車窗玻璃上。
    夜色漸晚，華燈初上，馮沉的側臉倒影被玻璃上的水跡分割成一束一束。
    看人這樣呆呆的，馮沉以為他又暈車了，半晌拍了拍人肩膀：“閉眼睡會吧，到了叫你。”
    越皎被這一拍嚇了一跳，懵了會兒才反應過來，乖乖閉上眼睛。
    男人就轉過頭，也隔著玻璃上的水跡看窗外。
    他在國外待了四年，還不習慣故土巨大的變化，隻覺得連城市景觀都和之前大不相同了。
    看著看著，忽然感覺肩上一沉。
    越皎睡著了，頭歪下來搭在他肩上，長直的睫毛在眼下鋪出兩片漂亮的陰影。
    他看著這個沒有血緣的弟弟，四年前眉眼稚嫩的小孩現在依舊滿臉少年氣，似乎一直沒長大。
    還記得那會兒自己準備出國的時候，小孩還鬧了一通脾氣，那張倔強忍淚的臉在腦中瞬間模糊放大，和眼前的逐漸重疊。
    他好笑地扯了扯嘴角。
    伸手把人往肩膀上按了按，方便靠牢。
    沒注意的瞬間，越皎眼皮動了動。
    他根本沒睡著。
    從機場打車到馮家的北郊別墅，本來半小時能到，可惜外麵下雨又晚高峰，足足堵了一個小時才到地方。
    聽到馮沉輕聲叫自己，越皎一副大夢初醒的樣子睜開眼睛，“發現”靠了身邊人一路後，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睡著了？沉哥你怎麼不叫醒我。”
    馮沉搖了搖頭：“到家了，下車吧。”
    北郊雖然沒怎麼下雨，外麵還是潮乎乎的，四月的晚風一吹甚至有些冷意。
    越皎把外套抱在懷裏，跟在男人**後麵看他從後備箱提行李。
    馮沉把兩個大箱子拎出來，順手關上後備箱，回頭一看他穿著短袖抱著外套站在旁邊，眉頭又是一皺：“衣服穿好。”
    越皎笑笑：“裏麵衣服也有點潮，悶著難受，就這麼著吧，馬上進室內了。”
    馮沉呼嚕了一把他後脖頸，步伐加快：“走吧。”
    別墅燈火輝煌，為了迎接兒子，老兩口叫人把所有燈都打開，黃白的暖光點亮了名為“家”的地方。
    馮沉雖然麵色平淡，心緒卻並不平靜。
    一別四年未見父母雙親，別扭歸別扭，總歸還是思念的。
    拐彎處看見爸媽在前廳翹首以盼的樣子，他腳下不自覺快了幾分。
    越皎就掉了半步跟在他身後。
    兩個人錯著身子出現在馮章和程玉玲的視線裏，老兩口不動聲色地對了一下眼神，彼此心領神會。
    大門開著，張阿姨和王叔笑嗬嗬地站在門邊等著接行李。一別四載，這些經年在馮家工作的叔叔阿姨都有些眼熱，馮沉自己也不例外，頗為熱切地問了兩句好。
    剛要往裏進，馮母已經迫不及待地迎出來，給了兒子一個大大的擁抱。
    連一慣嚴肅的馮父也在旁邊溫和地關問：“這一路累了吧？”
    馮沉還被老媽抱著，隻能回給父親一個淡淡的笑容：“沒事，爸。”
    整個過程，越皎就這樣站在旁邊，當一個眉眼彎彎的人形裝飾。他知道自己其實不適宜今天這個場景，馮父馮母大概率也不希望看到自己出現在馮沉身邊，但總是要邁出這一步的，為了追求馮沉，犧牲一點臉皮沒什麼。
    馮母抱了兒子半天，說話聲音都哽咽了，強撐著沒掉眼淚，還是老頭子提醒才反應過來，鬆開人上下打量了好幾輪，最後才以一句“以後別去那麼遠的地方了”結束這場闊別重逢。
    一行人簇擁著往餐廳走，馮沉腳下一頓，拉起身後半天都沒說話的越皎。
    “走吧，回家吃飯。”
    馮父馮母此時連聲：“對對，小皎一路也辛苦了，快來，咱們吃飯了。”
    從前廳到餐廳的一路，越皎的眼睛死死盯著手腕。
    馮沉寬厚的手掌就圈在那裏，燙得他心發慌。
    中餐廳的大圓桌上擺滿了菜肴，靠近馮沉的幾樣都是馮父馮母親手下廚的那些。
    賣相不如王阿姨做得好，卻一眼看得出來是用了心的。
    馮母熱情招呼：“來來來，大家都坐。王姐，去把那瓶茅台拿過來，咱們今天都喝點！”
    王阿姨應聲去酒櫃拿酒，張阿姨和王叔則在幾人之後落座。
    越皎右邊是馮沉，左邊是王叔。
    他眼睛在熱切交談的幾人麵上來回逡巡，桌子下的手卻在輕輕摩挲被馮沉拉住的那圈手腕。
    發燙的感覺不僅沒有緩解，甚至在目光短接時越發嚴重了。
    注意到他半天沒說話，馮沉回頭朝人笑笑：“發什麼愣，吃菜。”
    說著給夾了一筷子芹菜炒牛肉。
    越皎就聽話吃菜。
    他嚐出來這不是王阿姨的手藝，大概率是馮母做的。
    味道並不算很好，但還是一點不落地吃完了，甚至多夾了幾筷子。
    “這道菜是誰做的哇，味道真好！”
    他笑著讚歎。
    程玉玲被誇得不好意思：“哎呀，我都好久沒做過了，你們愛吃就行，多吃點！”
    馮沉的目光在越皎的笑臉上停了一下，隨後當真順著老媽的話多吃了幾口。
    鹽放多了，有點鹹。
    他給越皎夾這菜的時候自己還沒嚐過，這會嚐過了，就有些抱歉。
    也有些感歎。幾年了這小子還是沒變，嘴甜、懂事，寧願自己吃點虧也要維持體麵。
    餐桌上氛圍如此，大家多少都喝了點酒，尤其是馮父，平時老伴兒管得嚴，今天趁機多和兒子喝了幾杯，飯還沒吃完就說不清楚話了。
    馮母嗔怪了老頭子幾句，推著他先到臥室洗漱休息去了。
    王阿姨和王叔收拾餐廳，張阿姨則去二樓收拾房間。
    剛才還熱熱鬧鬧的別墅瞬間安靜下來。
    越皎閉眼窩在客廳沙發上，懷裏抱著個抱枕，看起來有點暈乎。
    馮沉想起來他酒量不好，估摸著是有點喝多了，又看他單薄的身子窩在沙發裏，於是也一**靠坐在旁邊。
    一層陰影籠罩下來，溫熱的氣息覆蓋周遭，越皎睜開眼，看見馮沉以一個半圈的姿勢罩著自己。
    他迷迷糊糊地叫了一聲：“沉哥？”
    馮沉閉著眼，他今天喝的也不少：“沒事，睡吧，待會就可以上床睡覺了。”
    上床睡覺。這四個字由馮沉說出來、落在越皎耳朵裏，毫無懸念地變了味兒。他自顧自笑了一聲，腦袋往人懷裏湊了湊。
    馮沉酒量並沒有好到哪裏去，此刻無暇顧及他這點兒揣著小心思的靠近，甚至下意識地調整姿勢，方便人靠得舒服。
    過了會兒，張阿姨收拾完了房間，下來叫兩人去休息。
    越皎應聲站起來，身子晃了晃。
    馮沉一把攬住他的肩膀，帶著人上樓梯。
    他的房間和越皎慣常住的客房挨在一塊，先送人進客房，盯著洗漱完了、躺進被窩裏，才自己回房收拾睡下。
    前腳剛關上門，後麵越皎就倏地睜開眼睛。
    床頭的小夜燈亮著，床下一圈的踢腳燈也亮著。
    他已經很久沒在這個房間睡過覺了，拉開床頭櫃的二層抽屜，裏麵還放著幾張皺巴巴的畫紙。
    都是小時候畫的，很多年了，紙張已經泛起黃色。圖畫的內容十分統一，都是三個小男孩嬉戲打鬧的場景。
    翻開畫紙，底下藏著一張小小的拍立得照片。
    照片上一大一小兩個男孩親昵地摟在一起比剪刀手，笑容燦爛，映著背景的沙灘夕陽，青春少年不過如此。
    越皎看著照片發了很久愣。
    這張照片是越明——他的親生哥哥拍的——他和馮沉。
    那一天是馮沉18歲生日，發生了很多事情，有些越皎記不清了，有些卻刻入骨髓。
    十年過得實在太快，記憶被漫長的時間拉遠變得模糊，那些深埋穀底的隱秘心思卻在故人重逢時瞬間瘋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