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漸入尾聲，天黑的愈發早了，燈盞中的燭光將整間屋子照亮，五張凳子整齊地圍在桌旁。五人一如往常準備正房用晚膳。
    晚飯前，子野將他今日的見聞大肆宣揚了一番，說是岑溪不僅被撤去了官職，還被打了六十大板，真是大快人心。
    除去離明在廚房忙活，在場的三個人也沒有掃他的興，認真地聽他道來。
    “不過這晏大人看起來溫文爾雅，下手還挺狠的。”子野如此評價道。
    “刺史一職向來要求嚴苛，以政績與民心為最重，既要政治清明又要令人信服，所需除卻民心所向以及閱曆，便是雷霆手段。”蘇長清解釋道。
    易子野點了點頭：“那這位晏大人還真不是一般人，公子你此前是否知曉此人？能給我講講嗎？”
    “他的確不是一般人，五年前臨元試榜首便是他。”蘇長清垂眸回憶：“不過那時他沒有接下皇帝安排的職位，而是選擇回到家鄉茗州，做這裏的刺史。”
    “能在京中得到重用，他還跑回來，圖什麼？”子野有些疑惑，隨口一問。
    “你說得對，不好好在皇城裏待著，一心往外跑，總是有緣由的。”蘇長清似是還在討論晏時安的舊事，但話裏有話，意有所指。
    陸希和一直沒有插話，隻是帶著笑意，表現得一如往常，聽到這話，卻不由得有些心虛。
    看來這是完全知道他是誰了，這般有恃無恐地含沙射影。
    蘇長清心情不錯，百無聊賴，正準備給自己倒杯茶，手中的茶壺卻被另一隻手沒好氣地、不講理地奪過。
    子野方才講了許多話，現在也有些累了，無神地望著前方發呆，卻見到方才的景象，像是突然醒了過來：“喂，陸公子喝茶怎麼也需要搶的嗎！”
    見陸希和狀似強硬地搶走茶壺，蘇長清不禁覺得有些好笑，無奈搖頭道：“罷了，我讓讓他。”
    姍姍來遲的離明沒趕上這熱鬧，待他入座，五人和諧地解決了晚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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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殿下，您先前交代的事情屬下已經辦好了。”
    先前陸希和讓冬宵招募些人手到越觀山，眼下已經有了一些進展。
    “辛苦了。”
    冬宵搖頭，隨後想起蘇長清晚飯時說的話：“殿下，蘇公子是否已經知道了您的身份，我們接下來該怎麼辦？”
    陸希和低頭眨了眨眼，歎息一聲：“是，不過他暫時不會對我們不利……若我有了下一步打算，會告訴你。”
    “是。”冬宵應下，卻忽聞身後傳來的一陣敲門聲。
    陸希和自然也聽到了，收回目光道：“冬宵，你先到外麵守著。”
    夏熱伴著蟬鳴，容易惹得人心生煩躁，見屋內燈還亮著，蘇長清抬手輕輕叩門，隨後心平氣和地站在門外。
    不多時，眼前的這扇門被由內推開，冬宵抱拳道：“蘇公子。”
    蘇長清點頭應下，隨後冬宵離開，自己便走進了門。
    蘇長清進門後先是兩句無關緊要的寒暄：“這個時辰了，怎麼還沒歇息？”
    陸希和一點也不意外來人是他，平靜反問道：“你呢？這麼晚來總該不是為了看我，有什麼事？”
    “我來確認一些事情。”蘇長清自顧自在陸希和對麵坐下。
    陸希和輕笑：“蘇公子料想到的事還需要確認嗎？”
    蘇長清沒有理會他的揶揄，反而耐心道：“我猜想的，和你親口說的，總是有些出入的。”
    “我原以為你會帶上兩壇酒過來將我灌醉，再向我套話呢。”陸希和淡然道。
    “那多沒意思，”蘇長清眼神中流露出不屑，親手拿起桌案上的茶壺給他倒了杯茶：“況且酒蒙子的話並不見得有多可信。你一會兒若是要說許多話，現在倒不如多喝些茶。”
    “你不願意自己說，那便由我來問你，”眼見對方沒有異議，蘇長清開門見山，平和道：“林挽棠之子陸寒辭，衍王陸希和，都是你嗎？”
    “是。”陸希和輕聲應答。
    蘇長清玩笑道：“原來我無意之間竟收留了一位朝廷重犯，你要是被朝廷的人發現了，我豈非引火燒身？”
    陸希和這邊卻顯得有些凝重：“若早知你是老師的孩子，我不會瞞你。”
    蘇長清從陸希和的話語中聽出幾分愧疚，他本意隻是說笑，並非責難：“沒事，我明白，能從那噬心的魔窟中逃出來的人，能對幾人交付真心。”
    對方依然沉默，蘇長清接著問：“你跑到茗州是想做什麼？”
    “我還未入前朝時便得到了你辭官的消息，卻沒想到你來了茗州……其實我早該想到的。”陸希和搖了搖頭，隨後注視他的眼睛：“你到茗州又是為何？”
    “少同我顧左右而言他，怎麼扯到我身上了。”蘇長清微微皺眉佯怒道。
    “我確實想知曉，”陸希和真誠道，眉眼帶著笑意：“你能問我這麼多問題，我便不能嗎？”
    “有人說這是一個很美的地方，我便來了，”蘇長清麵色柔和，平淡道：“我和我老爹一樣的沒責任心，懶得管朝廷那一攤子事了，想找個安度餘生的地方罷了，沒什麼理由。”
    陸希和不疑有他，師母和老師相繼離世，皇城裏確實沒有什麼值得蘇長清留戀的。
    “既然如此，我更不能同你說我的事了。”
    見他還在故弄玄虛，蘇長清頗為無奈：“陸希和，少廢話。”
    “蘇公子既是要遠離朝堂紛爭，又何必非要摻和我的事。”陸希和收斂目光，語氣、用詞似是要拒人於千裏之外。
    “我既然有幸遇到了你，總不能坐視不管。”蘇長清認真道：“再說，這並不全然是你的事。”
    前塵往事太重，實在不是他憑一己之力就能擔得起的，蘇長清並不懷疑他的能力，隻是這實在是太苦，太難。
    “我要報仇，謀害母妃，謀害老師的人，我一個也不會放過。”
    沒有很濃重的情緒，陸希和平靜地說出這句話。
    蘇長清聞言也沒有太多表情變化，伸出右手輕輕拍了拍他的肩：“就這樣？那可否給我一個幫你的機會。”
    能有蘇長清這樣能夠推心置腹的好友相助，自然是極好的。不過歸根到底，這是陸希和的圖謀，若他本可以不招惹是非全身而退，陸希和不願讓他牽涉其中。
    “不行。”陸希和斬釘截鐵。
    蘇長清的耐心已經被他耗盡了，見他還是這個態度，嘖了一聲：“我管你行不行的，你現在得聽我的。”
    這般強詞奪理讓陸希和深感無奈，本想爭辯卻見對方不容置否的眼神，欲言又止。
    沉默一陣後，陸希和問道：“你從什麼時候開始知道……我是誰？”
    “在你告訴我你的名字的時候，不過這有些說來話長，改日再和你解釋吧。”蘇長清淺笑緩緩道：“你應當是今日才知道我的身份，驚訝之外，會有一分驚喜嗎？”
    今早此人有意設計自己，現在還來問他的感受，陸希和突然覺得這個人還真是惡劣，沒好氣道：“蘇公子不惜暴露自己的身份來詐我，當真是好計謀啊。”
    “略施小計罷了，”蘇長清禮尚往來：“假借救我之名來給我和晏時安牽線搭橋，你又暗中編排了我多久？”
    “這雖然是我的計謀，”陸希和眼見自己被拆穿，注視對方道：“不過想救你卻也是真心的。”
    蘇長清安靜地聽著他“狡辯”，沒有回話，隻是一味地盯著他，陸希和也不知道他是否相信了。
    未幾，蘇長清開口道：“好了，我也問得差不多了，先走了，你早些歇息。”
    “嗯。”
    蘇長清走後，陸希和獨自靜坐一會兒，隨後關上窗，熄滅房間裏的燈盞，躺上床榻不知何時才進入夢鄉。
    秉燭夜談的後果是第二天兩人的精神都不太好，不過因壽宴在即，蘇長清也不得不強撐起精神來打理一應事務。
    同戲班子定下表演的曲目，又安排了當日招待、服侍客人的一幹人等，忙得不可開交。
    蘇長清在三樓同子野和離明議完事，抬手推開廊道一側的窗，窗外可見低處的民居小巷，亦可見遠處巍峨的越觀山。
    “在賞景嗎？”陸希和不知何時走到他身後。
    “誰有這個閑心？”蘇長清聞言無語道：“忙得頭暈，透透氣。”
    見他已經靠在了窗戶的一側，陸希和見機自然地靠在了另一側，朝窗外望了望：“遠處那是越觀山吧，沒想到這裏能看見。”
    陸希和淡然道：“我派了些人到那裏采礦。”
    蘇長清認真地聽他說話，見他不再打算對自己有所隱瞞，喜上眉梢，可這話卻讓他有些許疑惑：“礦？”
    “對，是能造兵甲的鐵礦。”陸希和轉過頭看著蘇長清的眼睛，認真道。
    “你要造兵甲？”
    “是，不過還有其他用處。”
    “你又在打什麼算盤？”
    “如今邊境並不太平，這鐵礦有多重要可想而知，自然是有人需要的。”
    蘇長清正想聽他說下去，對方卻停了下來，隻得抬眼詢問他怎麼了。
    陸希和存心逗他，笑盈盈道：“長清，你猜猜是誰？”
    “關心邊疆戰事的人可不少，你要讓我一個個猜？”蘇長清斜睨著他：“不過與戰事息息相關，為此殫精竭慮，並且能讓你知曉的人物…我隻想到一位。”
    蘇長清平靜道：“秦征明。”
    陸希和笑容忽而消失，隨即作勢離開。
    蘇長清覺得有些好笑，知道自己這是猜到了，伸出手將人拽回：“怎麼這麼小氣。”
    “怎麼這麼容易就猜到了……”
    “湊巧罷了。”
    陸希和半信半疑，繼續道：“到時我準備將餘下的大部分高價賣給秦將軍，如此一來，各取所需，我既能得到許多銀錢，也算是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秦將軍到時候怕是要拿出全部身家和你換了。”蘇長清輕笑一聲。
    而後蘇長清麵上笑意消散，麵露狐疑之色：“不過，你不該這麼了解越觀山。”
    “原本我是該被流放到越觀山的，所以我曾派人探查過。”陸希和緩緩道：“越觀山自前朝開始便是流放重犯的不二之選，先帝那時應當不僅是為了讓重犯受苦，更是為了這裏的礦……皇帝自然也是知道的，不過他才不願意強兵打仗，自然把這個消息捂得嚴嚴實實。”
    說到這裏，陸希和似是想到了什麼，帶著幾分脆弱地微笑：“說起來，還得感謝我那皇兄意外之下幫我解決了些麻煩，不然我現在可能就在越觀山上，生死未卜了。”
    蘇長清聞言微微皺眉，陸希和知道這是在心疼自己。雖然這句話有幾分編造的成分，他承認自己這樣十分惡劣，不過他就是很想這個不算很熟悉的故知擔心自己，心疼自己。
    “那你可得好好感謝他啊，”伴著陰陽怪氣地一句話，蘇長清不輕不重地給了他一拳，落在手臂：“你要是真笨成這樣，活該死在荒郊野嶺。”
    陸希和見他生氣，心道這招還是少用為妙，連忙服軟道：“我不亂說了。”
    蘇長清本不願再同他說話，僵持一會兒，終是歎了一口氣，淡淡抬眼道：“帶你去看些東西，跟我來吧。”
    “好。”陸希和笑意更深。

    作者閑話：

    至希和:
    攬月樓的茶水養人，定不會讓你玉減香消。（）
    且飲之且飲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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