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遲視角第一人稱敘述
    他從頂樓縱身躍下時，工裝褲右側口袋被撐出一道弧形的輪廓。後來法醫掀開白布時，那枚塑料獎牌從口袋裏滑出來，在停屍台的不鏽鋼麵上撞出輕響——是我十二歲生日那天塞給他的，學校運動會批量發的獎品，廉價的塑料胎上刷著金漆，邊角早被磨得圓潤，露出底下灰白的底色，可被他揣了這麼多年，背麵竟還留著我當年用馬克筆寫的歪扭名字。負責接洽的老警察遞來的搪瓷杯沿結著圈茶漬，他指節叩著杯壁，聲音沉得像浸了水：“監控拍得清楚，孩子在天台沿站了整十分鍾，秋風把他那件舊襯衫吹得像麵旗子，他就那麼慢悠悠地抬手，拇指順著領口蹭了蹭，把被風吹亂的褶皺一點點抿平，那神情……跟要去參加什麼體麵的聚會似的，半分看不出要走絕路的樣子。”話尾的歎息混著窗外的落葉聲，我望著他轉身時帽簷下露出的半截白發，突然想起這人上次來做筆錄時，鬢角還全是黑的。
    整理遺物那天，窗外的梧桐葉被雨打濕，在台階上積成深褐色的軟毯。我蹲在他書桌前摸充電器，膝蓋猛地撞上床底的鐵盒子，積了不知多少年的灰簌簌往下掉，嗆得人直咳嗽。生鏽的搭扣“哢嗒”一聲彈開時，三百六十五封信像被量尺卡過似的，按日期碼成四四方方的一摞，最上麵壓著張淺黃便簽，是他寫實驗報告時常用的藍黑鋼筆，字跡清瘦卻有力：“每日拆一封，不許耍賴提前翻。等最後一頁看完，去巷口那家麵館下碗加蛋的熱湯麵，算我欠你的。”讀到第四十七封是在某個電閃雷鳴的午夜，信紙突然變得**發脆，邊角卷成波浪似的弧度，水痕在“肮髒”兩個字上暈出淺灰的雲團，又在歲月裏幹涸成一道淺淺的疤。那句藏了不知多少個日夜的話被淚水浸得發深，墨跡在紙頁上洇開小小的星子：“你發燒到三十九度那晚，臉蛋燒得像熟透的桃子，我坐在床邊數你睫毛，一根、兩根……數到第七十六根時沒忍住，飛快地在你額頭碰了一下。這心思見不得光，是罪；可落在你發間的溫度，幹淨得像初雪。”
    琴房成了我後來唯一能待住的地方。午後的陽光斜斜切進來，在黑白琴鍵上投下長短不一的光斑，他總在鋼琴左側的陰影裏坐著，還是那件洗得發灰的藍毛衣，肘部磨出的破洞被我當年笨手笨腳縫了塊淺灰補丁，針腳歪歪扭扭像條小蛇。右手食指第二節的墨水漬比記憶裏更深，像滴進清水裏的墨，在皮膚裏洇了十年，成了洗不掉的印記。心理醫生在病曆本上寫“創傷後應激障礙伴持續性幻視”，鋼筆尖劃過紙頁的聲音很輕，可他們誰也不懂——那些圍過來拍我肩膀的人，聲音隔著層厚厚的玻璃，說的安慰話像飄在天上的雲，隻有周隱是真的。我彈《月光奏鳴曲》第三樂章時，指尖在顫音處打滑的瞬間，他會立刻皺起眉，左邊眉骨那顆小痣跟著眼皮動，眼裏的懊惱比當年教我解物理題時還真切，連呼吸的頻率都和記憶裏分毫不差，胸口起伏的幅度、喉結滾動的節奏，清晰得仿佛一伸手就能觸到，仿佛下一秒就要開口，用那帶著點沙啞的嗓音說：“這裏錯了，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