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章無聲告白「第7節雪與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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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遲視角第一人稱敘述
精神病院活動室那架鋼琴,早就該被拖去廢品站了。琴鍵像蒙著層陳年鐵鏽,按下時總發出“吱呀”的滯澀摩擦聲,仿佛稍一用力就要斷裂。音準更是偏得沒了譜,哆和來之間隔著半拍的恍惚,像隔著條跨不過的河;嗦和啦擠在一塊兒,活像被揉皺的紙團,怎麼也展不平。彈起來滿室都是古怪的顫音,細碎、尖銳,像有人在空氣裏抖著一把碎玻璃碴子,紮得人耳朵發緊。
我二十歲生日那天,護士剛換完輸液管,透明的液體順著軟管一滴滴往下落,在瓶底敲出單調的輕響。窗外忽然飄起了初雪,鵝毛似的白絮慢悠悠打著旋,粘在蒙著層水汽的玻璃上,慢慢暈成一片模糊的白,把外麵的樹、房子、過路的人影,全裹成了團蓬鬆的棉花。我扶著牆挪到琴凳上坐下,冰涼的琴鍵硌著指尖,深吸一口氣,按響了他十七歲那年為我寫的生日歌。走調的旋律在空曠的活動室裏蕩著,撞在斑駁起皮的牆麵上又彈回來,混著暖氣片裏水流“咕嚕咕嚕”的聲響,像誰在低聲哼著不成調的挽歌。彈到最後一個音符的瞬間,胸口突然炸開一陣劇痛,像被隻無形的手攥住了心髒,狠狠往骨縫裏擰——眼前的白鍵黑鍵瞬間擰成了團亂麻,耳邊的聲音也跟著旋轉、下沉。
監護儀的尖叫聲驟然響起,像把淬了冰的鋒利刀子,一下子刺破了耳邊的混沌。我費力地歪過頭,往鋼琴上看——他居然就坐在琴蓋上,蹺著二郎腿輕輕晃悠,腳跟偶爾碰到琴身,發出“咚咚”的悶響。白襯衫的下擺沾著片暗紅的漬,邊緣已經發黑、發硬,像極了小時候我們分吃玻璃罐裏的草莓醬時,他趁我低頭舔勺子,偷偷抹在我嘴角的那一塊,甜絲絲的,又帶著點草莓籽的澀,還有他指尖殘留的溫度。
“現在……我能吻你了嗎?”我聽見自己的聲音飄在半空,輕得像片剛從天上落下來的雪花,沾著點寒氣,稍不留意就要化在風裏,連痕跡都留不下。
他笑著朝我伸出手,眼睛彎成了兩道月牙,還是我記憶裏的樣子。指尖還沒真正碰到我的皮膚,掌心的溫度就燙得驚人,像團燒得正旺的火,順著指尖的縫隙鑽進來,直直燒進靈魂最深處。耳邊恍惚傳來醫生護士急促的腳步聲,有人喊“心率歸零”,有人說“快推除顫儀”,金屬器械碰撞的脆響、雜亂的指令聲混在一塊兒,可這些都不重要了。雪還在窗外飄著,一片、兩片……落在我們交握的手上,積起薄薄的一層白,軟乎乎的,帶著點涼,倒像是上帝悄悄撒下的紙錢,為這場等了太久、太苦的重逢,鋪了條安安靜靜的路,路上隻有我們兩個。
(後來他們整理他的遺物,解開他袖口那粒磨得發亮的紐扣時,發現腕上最後那道淺粉色的疤,彎彎曲曲的弧度,起承轉合,竟和我心電圖機上驟然拉平的那條綠色終止線,分毫不差,像誰用圓規量著畫下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