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安剛記完最後一個病人的脈象，直起腰時聽見藥房木門”吱呀”一聲響。阿木抱著個幾乎有他半人高的藥包衝了出來，五彩包袋帽下的臉蛋憋得通紅，腳步卻穩得像山間的羚羊。
    ”我來。”淮安伸手去接，指尖碰到藥包時聞到一股混雜的草木香。村長也趕忙湊上來，枯瘦的手抓住包袱一角，三人跌跌撞撞地把藥材搬到院中的大鐵鍋旁。
    ”仙師您歇著，我來！”村長麻利地提起水桶，渾濁的水倒入鍋中時濺起的水花在夕陽下像散落的銅錢。淮安並指一劃，一簇青藍色的火苗從指尖躍出，在鍋底”轟”地燃起。
    ”嗬——”四周響起一片抽氣聲。躺在草席上的病人掙紮著支起身子，阿木的嘴巴張得能塞進雞蛋，村長手裏的水瓢”咣當”掉在地上，水漬在泥地上洇開一片深色。
    淮安沒空理會這些反應。他天眼所見，鍋上方的黑霧正如退潮般急速消散——這怨靈竟畏火！但村中的陰氣實在太重，就像試圖用燭光照亮整片黑夜，根本辨不出怨靈的本體所在。
    水還未沸，淮安利落地將藥材分成三堆。忽然，一團白影從袖口竄出——是那隻總神出鬼沒的兔子！它不知從哪摸出個巴掌大的白玉研缽，兩隻前爪扒拉著抓走一撮藥材，後腿一蹬就穩穩當當地盤坐在淮安膝頭。
    ”你。。。。。。”淮安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這小家夥抱著幾乎和它等高的藥杵，搗藥的動作行雲流水，粉紅的鼻頭隨著用力一聳一聳，長耳朵因為專注而微微顫抖。那架勢，活像個坐堂幾十年的老藥工。
    淮安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它毛茸茸的耳根。兔子不耐煩地甩甩耳朵，紅寶石般的眼睛死死盯著研缽，小爪子快得幾乎出現殘影。
    ”開、開了！”阿木突然喊道。他動作比兔子還快，已經將搗好的藥末倒入沸水中。見淮安還在發愣，少年二話不說抓過剩下的藥材，石杵在缽中劃出流暢的圓弧，藥香頓時彌漫開來。
    村長舉著蒲扇呆立灶前，目光在搗藥的兔子和忙碌的少年之間來回遊移。那隻雪團子似的小家夥正抱著石杵，動作嫻熟得像個老藥童；而阿木挽起的袖口露出結實的小臂，攪動藥湯的節奏竟暗合某種韻律。老村長張了張嘴，最終隻是默默往灶膛裏塞了把幹柴——活了大半輩子，今日算是開了眼界。
    淮安雙唇輕啟，誦咒聲如清泉流淌。隨著咒文起伏，鍋中藥液漸漸泛起翡翠般的光澤，氤氳蒸汽在空中凝結成奇特的符文形狀。阿木手中的木勺突然一頓，少年黝黑的眸子裏映出那些轉瞬即逝的光紋，下意識跟著念了半句咒語，又慌忙閉口。
    ”嗯？”淮安餘光瞥見少年唇邊的音節，心頭微動。那分明是《神農百草咒》的起手式——一個山村少年怎會識得道門藥咒？更奇怪的是，他竟從阿木攪動藥湯的腕間察覺到一絲靈力的流動，雖微弱卻純淨，絕非尋常赤腳醫生所能有。
    暮色四合時，最後一碗藥湯終於喂入病人口中。淮安袖中的晷璽微微發燙，提醒他已過了戌時。村民們陸續陷入沉睡，此起彼伏的鼾聲裏，那些纏繞在他們眉心的黑氣終於淡了幾分。
    ”仙師，擦把臉吧。”村長遞來粗布巾子，袖口還沾著藥漬。老漢額頭上溝壑般的皺紋裏積著汗珠，後背衣衫早已濕透。旁邊的阿木也像從水裏撈出來似的，五彩包袋帽軟塌塌地貼在額前。
    淮安這才驚覺異樣——忙了整整三個時辰，自己的道袍竟纖塵不染。指尖撫過麵頰，連半滴汗珠也無。他望著掌心微微出神，想起當年初學道時，師父立在煉丹房說的話：”修到極致時，吐納即是休息，行止皆為修煉。”
    淮安穿行在沉睡的村民間，指尖拂過每個人的眉心。天眼所見，那些黑霧如蛛網般籠罩著整個村落，卻均勻得詭異——沒有聚集在某戶人家，也沒有纏繞特定之人。
    他眉頭微蹙。這般情形，要麼是遊魂誤入此地，要麼。。。就是整個村子都欠了這筆陰債。
    ”得先穩住病情，再除根源。”淮安喃喃自語。夜色已深，距離雞鳴隻剩三個時辰。他下意識摸了摸右臂——那裏貼著師父賜的匕首，獸皮鞘傳來熟悉的溫熱感。
    記憶忽然翻湧。七歲那年，師父第一次將這匕首綁在他細瘦的小臂上。那刀身是用天外隕鐵所鑄，在月光下會泛起星子般的藍光；刀鞘是師父親手硝製的白澤皮，綁帶用蛟筋編織，勒進皮肉時疼得他直掉眼淚。
    ”師父，睡覺硌得慌。。。”小淮安曾半夜揉著青紫的胳膊哭訴。老人隻是用布滿老繭的手輕撫他發頂：”江湖險惡，這匕首是你的第三條命。”燭光裏，師父眼角的皺紋像刀刻般深邃，”第一條命靠本事，第二條命靠機變，第三條命。。。就靠它了。”
    二十年過去，獸皮鞘早已與他**相融。此刻匕首正微微震顫，如同感知到主人的心緒。淮安輕叩刀柄，那堅硬如鐵的利刃瞬間化作流水般柔順，在他腕間遊走——這是認主法器才有的靈性。
    ”老夥計，”他低語，”今晚怕是要勞你出鞘了。”
    淮安指尖輕勾，匕首如遊魚般滑出鞘外，刃身在月色下泛著幽藍寒光。就在這刹那，身後傳來結結巴巴的呼喚：”仙、仙師。。。”
    他手腕一抖，匕首在回鞘時發出細微錚鳴。轉身時，月光正好灑在他白玉般的麵容上，連睫毛都鍍了層銀邊：”阿木。”
    少年站在三步外的陰影裏，聞言明顯怔住。他新換的粗布袍子上繡著古怪的藤蔓紋樣，在月光下泛著詭異的青綠色。磨蹭了好一會兒，他才慢吞吞挪到亮處，腰間藥袋隨著動作發出窸窣聲響。
    ”這、這麼晚了。。。”阿木不自覺地揪著衣角，那些古怪花紋在他指腹下扭曲變形，”我、我來看看有沒要幫忙的。。。”
    淮安目光掃過少年沾著泥點的草鞋——鞋底還粘著幾片紫蘇葉。他忽然想起白日那鍋藥裏，確實飄著幾縷不該出現在山野的檀香氣。
    ”正好需要些藥材。”淮安笑意不減，報出一串藥名，”烏梅二斤半、炒鹽四兩。。。”
    ”甘草在、在東坡，紫蘇葉後、後山就有。”阿木掰著手指頭數，突然抬頭，”檀香要、要磨粉嗎？”
    淮安瞳孔微縮。檀香這等金貴物，便是城裏藥鋪也未必常備，這少年卻問要不要磨粉？他麵上不顯，隻溫聲道：”原材便可，明日辰時煮好。”
    阿木沒有立即離開。他忽然從身後捧出一個粗陶碗，蒸騰的熱氣在月光下蜿蜒如紗。”仙、仙師。。。”少年因要說長句而憋紅了臉，”做、做飯的阿媽睡、睡了，我煮、煮了粥。。。”
    淮安怔住了。碗中米粥熬得濃稠，上麵飄著幾片嫩綠的野菜——正是他白日裏在村口見過的那種。他接過碗時，阿木的手指在發抖，指節處還有新鮮的水泡。
    粥很燙。淮安機械地吞咽著，直到空碗見底才驚覺——自己竟毫無防備地吃下了陌生人給的食物。他搖頭失笑，月光在碗沿留下一道清冷的弧光。
    少年仍站在原地，黑曜石般的眼睛裏盛著純粹的期待。淮安忽然感到一陣莫名的煩躁。這個純樸的山民，怕是把他當成了什麼悲天憫人的活菩薩。
    夜風掠過樹梢，淮安摩挲著空碗上的裂痕。他留下來，不過是因為修道之人的職責所在。那些痛苦的**、扭曲的麵容，在他心裏激不起半分波瀾。就像看著被雨水打散的蟻穴——知道該救，卻體會不到憐憫。
    他想起最後一次與雲樂的對話。當他談起要廣植螢火芝時，那名龍族眼中閃爍的崇敬與愛慕讓他如芒在背。他一定以為他淮安是什麼濟世救人的聖賢吧？
    淮安無意識地**腕間往生咒。隨著年齡增長，之前的記憶逐漸模糊如霧。他隻記得自己必須繼續行醫救人，就像必須呼吸一樣自然，卻再也感受不到其中的意義。有時他甚至懷疑，那個會為患者落淚的小淮安，和現在的自己究竟是不是同一個人？
    ”仙、仙師？”阿木困惑地歪著頭，包袋帽上的彩線在風中輕晃。
    淮安將空碗遞還，露出慣常的溫和笑容：”多謝，去吧。”待少年走遠，他嘴角的弧度漸漸凝固。月光下，他的影子拉得很長，邊緣卻模糊不清，仿佛隨時會消散在夜色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