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阿木的腳步聲徹底消失在長廊盡頭，淮安才緩緩順著牆壁滑坐在地上。匕首從袖中滑出時泛著冷光，他盯著刃口看了片刻，忽然扯開左臂衣袖，毫不猶豫地劃開一道寸長的口子。
    鮮血立刻湧了出來，順著蒼白的手臂蜿蜒而下，在青石地磚上濺開幾朵暗紅的花。淮安眉頭都沒皺一下——比起亂葬崗裏腐氣侵體的痛，比起周栩聞那柄穿胸而過的劍，這點皮肉之苦實在算不得什麼。
    他盯著自己的血有些出神。這些殷紅的液體裏融著太多天材地寶的藥性，是師父當年一勺一勺喂進他嘴裏的。那時他隻覺得那些靈藥苦得舌根發麻，除了極為優秀的身體素質之外，卻不知自己也早已被煉成了一味活體良藥。
    記憶忽然閃回五年前的那個黃昏。十五歲的淮安剛甩開師父的視線，正躺在溪邊青石上偷閑。落日把水麵染成金紅色，他嘴裏叼著的草莖還帶著清甜。
    ”求求你！救救我娘親！”
    淮安幾乎是不假思索地跟著男孩衝進了那間搖搖欲墜的茅屋。十五歲的淮安，那個被師父護在羽翼下長大的少年，連腳步都沒有遲疑半分。
    茅屋裏的血腥味濃得讓人作嘔。婦人仰躺在灶台旁，身下的血已經浸透了半幅粗布裙。男孩的哭聲像鈍刀般割著淮安的耳膜：”爹爹跑了。。。他們說要拿娘親抵債。。。”
    淮安的手指搭上婦人腕脈時，袖口沾上了未幹的血。脈象如遊絲，時斷時續。他迅速打開藥箱，繃帶與金瘡藥在髒汙的地麵上排開。男孩還在抽噎著敘述那些可怕的細節，淮安卻已經聽不進去了——他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婦人胸前那道深可見骨的傷口上。
    ”哥哥，我娘親會死嗎？”男孩突然抓住他的衣角。
    淮安包紮的手頓了頓。他記得自己摘下藥箱上掛著的糖人塞進男孩手裏，海藍色的眼睛彎成月牙：”吃糖。哭多了傷肝。”聲音穩得不像話，仿佛躺在血泊裏的不是個垂死之人。
    當螢火芝的粉末灑在傷口上時，淮安才驚覺藥囊已空。他急中生智改用尋常金瘡藥，卻在掀開婦人衣襟時倒吸一口冷氣——肋下還有處貫穿傷，方才被血汙遮掩著。
    ”娘親！”男孩的尖叫炸響在耳邊。婦人突然劇烈抽搐，暗紅的血從口中噴湧而出，濺在男孩呆滯的臉上。淮安一把拉開孩子，銀針從指間翻出時劃破了自己的手指。血珠順著針尾滴落，在婦人蒼白的皮膚上綻開金色的光暈。
    這個發現讓淮安瞳孔驟縮。他毫不猶豫地劃開掌心，任由鮮血浸入婦人唇齒。金光如漣漪般在婦人周身蕩漾，瀕死的喘息竟漸漸平穩下來。
    三個時辰。淮安跪坐在新壘的墳塋前，盯著自己滿是血痂的手掌。三個時辰的光陰，是他用血換來的。可最終婦人還是在他懷裏漸漸冷去，臨終前渾濁的眼睛一直望著抽泣的孩子。
    ”公子。。。”男孩拽了拽他染血的衣袖，”娘親說謝謝您。”
    淮安突然劇烈地發起抖來。他想起施針時那股沒來由的篤定——仿佛自己是能起死回生的神醫，仿佛師父教過的”人力有窮時”都是妄言。現在血淋淋的現實擺在眼前，他才驚覺那份自信多麼可笑。
    回老人峰的山路上，男孩在他背上沉沉睡去。淮安的腳步越來越沉，視線開始模糊。敬詰寺的朱紅山門出現在眼前時，他膝蓋一軟，恍惚間看到師父雪白的衣角拂過石階。
    七日高熱。淮安在混沌中不斷夢見婦人吐血的模樣，每次驚醒都發現枕邊放著那張寫有男孩下落的紙條。師父來探病時帶著苦艾的氣息，說的話比湯藥更苦澀：”慈悲若沒有分寸，便是穿腸毒藥。”
    禁足期滿那日，淮安主動去了刑堂。師父在紫藤架下閉目養神，茶煙嫋嫋中飄來一句：”你以為你能救誰？”
    藤影斑駁裏，淮安摸到袖中早已幹涸的血跡。他突然明白了師父的未盡之言——在這弱肉強食的世道裏，天真比任何刀劍都致命。
    月光如銀，淮安瓷白的手腕在夜色中泛著冷冽的光。鋒利的匕首劃過**時，他連眉頭都沒皺一下——比起心頭那陣綿長的刺痛，這點皮肉之苦反倒成了種解脫。
    血珠順著小臂滑落，墜入藥壺時發出清脆的”嗒”聲。淮安靠著土牆緩緩坐下，忽然覺得這聲音太過寂寞。就像去往昭天宗的路上，淮安說喜歡亮一點，雲樂就每晚為他捉來螢火蟲，一隻隻裝在琉璃盞裏。
    ”蠢龍。。。”他無意識地摩挲著腕間傷痕，那裏還殘留著被龍鱗刮過的觸感。若是雲樂在此，定要暴怒地現出原形——那雙鎏金豎瞳會燃起火光，龍尾焦躁地拍碎整麵土牆，然後強硬地將他流血的手腕抓過來療傷。
    淮安閉了閉眼。他至今記得自己是如何在雲樂最歡喜的時刻抽身離去的。
    ”北楚太子配不上真龍侍衛。”淮安對著虛空輕聲道，藥壺中的血已積了半指深。他故意選在雲樂對他最上心時離開，就是想讓那條驕傲的龍徹底死心——最好恨他入骨，再別來蹚這渾水。
    可夜風掠過空蕩蕩的庭院時，淮安還是忍不住蜷起手指。從前下山遊曆，與多少俠客把酒言歡後瀟灑作別，從未有過半分留戀。唯獨對那條龍。。。分開才兩日，思念竟如附骨之疽，稍不留神就會從每個毛孔裏滲出來。
    ”嗒”。又一滴血落入壺中。淮安忽然想起雲樂常說的話——他們龍族最厭棄血的味道，至親至愛之人的血，會讓他們疼得發狂。
    他苦笑著包紮傷口。幸好。。。幸好那小祖宗不在。
    以靈力止了血，淮安扣好蓋子，搖晃著站起來，他的身體狀況比他想得要差，剛一邁步就頭暈目眩。
    暈血症又發作了。
    淮安手撐著牆，隻覺天旋地轉，嗡鳴聲過了一會才離他遠去。
    等明天早上，以溫熱的梅蘇湯做底，加上這些就夠了，村民們會很快好起來。
    夜色如墨，對這個村來說，蠟燭也是十分珍貴的，現已全數熄滅。他隻能摸索著朝村中央那口大鍋走。
    忽然天眼劇烈一疼，淮安猛地頓住腳步。
    黑霧如潮水般翻湧，淮安眼前三步之距，一道扭曲的身影逐漸成形。那冤鬼周身的怨氣濃得幾乎化為實質，像無數條黑色毒蛇纏繞扭動，將【詢魂】術法的靈光盡數吞噬。
    ”商量個條件如何？”淮安袖中暗掐雷訣，聲音卻依舊平和，”村民已付出代價，不妨留條生路。”
    ”嗚——嗷——！”鬼嘯聲驟然炸響，陰風卷著腐葉拍打在淮安臉上。這聲音他太熟悉了——像極了他前段時間在亂葬崗聽過的夜梟垂死哀鳴。根本無需通靈，那種刻骨的恨意已經刺得他太陽穴突突直跳。
    淮安突然側身轉了半步。這個角度很微妙，既不會激怒怨靈，又能讓天眼勉強穿透黑霧。隱約辨出個纖巧身影——那女孩頭戴綴珠花冠，身上殘破的錦緞羅裙仍能看出昔日的金線紋繡，腰間懸著的羊脂玉佩在怨氣中泛著詭異的青光。這通身氣派，哪是山野孩童能有的裝扮，分明是個落難的貴胄千金。。
    ”我明白。”他放緩語調，像在安撫受驚的幼獸，”你說可憐人必有可恨處。。。他們對你做了什麼？”
    怨靈突然暴起，黑霧凝成利爪直撲麵門！淮安急退兩步，耳畔炸開尖銳的鬼嘯，震得他耳孔滲出血絲。這次的聲音已經超出他能理解的範疇，隻剩鋪天蓋地的疼痛與憤怒。
    ”即便真有冤屈。。。”淮安抹去耳際血跡，生靈劍已悄然出鞘，”我也不能眼睜睜看著活人變死人。”
    他忽然旋身正對怨靈，這個動作讓一人一鬼徹底麵對麵。
    天際突然傳來悶雷般的轟鳴。淮安暗道不妙，指間雷訣尚未成型，整片天空已被怨氣遮蔽。本該破曉的天光消失殆盡，濃稠如墨的黑暗中，怨靈的尖嘯化作實質般的聲浪：
    “救我——”
    每個字都像鈍刀刮骨，淮安終於聽懂了——這不是質問，是控訴。
    淮安聽不懂那聲嘶力竭的控訴，隻能耗盡天眼中剛恢複的靈力，在每位村民身上覆了層淡金色的護罩。金光如薄紗浮動，在黑霧中顯得格外脆弱。
    ”看來隻能先打服了再說。”淮安輕歎，生靈劍驟然出鞘。劍鋒蕩開的瞬間，他忽然怔住——四周濃稠如墨的怨氣竟如退潮般急速消散，那鬼影眨眼間已退到十丈開外，速度快得在空氣中拖出殘影。
    ”怪事。。。”淮安舉著劍僵在原地。按常理，這般凶煞的怨靈該撲上來撕咬才對。他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臉——莫非是當”檀夙座下首徒”的威壓猶在，連鬼都聞風喪膽？
    風聲漸息，天眼所見更令人愕然。那衣著華貴的小女鬼非但沒攻上來，反而在一步步後退，周身翻騰的怨氣如被馴服的野獸般漸漸平息。淮安仰頭望著重現晨光的天空，劍尖不自覺垂了下來。
    ”我何時有了這等威懾力？”他低頭打量自己——道袍下擺還沾著昨夜的血漬，束發的木簪歪斜，怎麼看都不像能嚇退厲鬼的高人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