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聲音像一束光，穿透了層層黑暗，淮安混沌的意識驟然清明了幾分。
    ——是雲樂。
    他回來了？他之前。。。。。。去了哪裏？
    思緒尚未理清，眼前忽然血霧彌漫。刀劍碰撞聲、淒厲的慘叫聲如潮水般湧來，他懸浮在半空，被迫以俯瞰的姿態注視著這場屠殺。最可怕的是，那些飛濺的鮮血與殘肢非但沒讓他感到恐懼，反而像千萬把鈍刀在剮著他的心髒——仿佛正在失去至親之人，痛得他幾乎窒息。
    ”醒過來。。。。。。”
    他拚命想掙脫這個噩夢，可無形的力量死死掐著他的咽喉，強迫他睜大眼睛。畫麵開始循環重播，每一次都更加清晰：身著龍袍的中年男子被斬斷手腕，鋒利的刀刃緊接著劃開喉嚨，噴湧的鮮血在陽光下折射出刺目的光澤。。。。。。
    ”不。。。。。。不要。。。。。。”淮安在夢魘中劇烈顫抖，冷汗浸透了裏衣。他向來畏血，此刻卻連昏厥都成了奢望。他知道這是夢境，但是如此真實，真實得他想吐。
    當屠刀第九次落下時，他終於撕心裂肺地喊出聲：
    “不要！！！！！”
    “停手啊！！！！！！！！！”
    就好像是痛在他自己身上，他歇斯底裏地想喊出些什麼，也同樣做不到，他好像啞了、渾身都失去了行動能力，但是聽力和視力更加敏銳，一切殘酷，都清晰地映在麵前，每一刺、一擊都牽動著他的心，在地上四散狂奔、逃命的人們，他們恐懼和憤怒與淮安緊緊相連。
    “看到了嗎？”
    “這是你的國家啊。”
    突如其來的狂風暴雨搖撼莊嚴的統治，昔日的隻手遮天，轉眼變成滾落巍峨皇宮千級台階下的孤零皇冠，和血流成河。
    幕後的那個人在逼著他，與這幅畫麵產生情感上的聯係。
    淮安感受到心髒的狂跳，他的憤怒和絕望，如某個神秘人所願，奔騰而出。
    他恨不得把那群攻進皇宮的人撕得粉碎。
    到底為什麼？
    難道如周栩聞所言，他是太子，這皇宮裏的太子？
    這皇宮又是哪裏？周栩聞所說的北楚？
    他筋疲力盡，大腦不受控製地持續思考，想要找出真相，同時好幾次在夢境中都差點昏過去，加之暈血症一次次讓他腸胃翻湧。
    好在不知道多少遍以後，那個神秘人終於放過了他。抓著他脖子和摁著他後背的力量消失，畫麵也逐漸淡去。
    淮安在晨光中緩緩睜開眼睛。
    他撐著床榻慢慢坐起身，胸口殘留著夢境帶來的鈍痛，卻像指間流沙般抓不住任何片段。素白的床幔被風輕輕掀起一角，窗外正是春深時節。陽光透過槐樹的枝葉斑駁地灑進來，將整間廂房映得通透溫暖，連浮動在光線裏的塵埃都顯得格外安寧。
    這是一間雅致的屋子。臨窗的藤椅上坐著位須發如雪的老者，拐杖橫在膝頭，正望著遠處出神。聽到布料摩挲的聲響，老人轉過頭時，鬆垂的眼皮下泄出一縷鎏金般的眸光。
    ”醒了？”
    淮安下意識要行大禮，卻被繃帶牽得悶哼一聲。即便如此，他頷首時脖頸彎折的弧度依然帶著與生俱來的優雅。老者眼底閃過讚許——雲樂那孩子，倒是撿回來個妙人。
    ”承蒙相救。。。。。。”
    ”老朽不過搭把手。”老者笑著截住話頭，壽眉在春風裏微微顫動，”救你的小祖宗正在後院煎藥。”他拄著拐杖走近，淮安這才注意到老人每一步都踏著奇特的韻律，像是踩著某種古老的節拍。
    當那雙布滿皺紋的手為他調整繃帶時，淮安突然怔住。透過天眼，他看見老者周身縈繞著月華般的清光——這竟是隻白鹿化形。古籍中記載，白鹿族曾與龍族比肩而立，其醫術能肉白骨而活死人。自千年前那場浩劫後，世間都道這一脈早已斷絕。
    “你先前昏迷，有些事可能不知道。”老者捋了捋花白的胡子，聲音很是讓人安心，“我講與你聽，免得與那孩子因為不知情產生嫌隙。”
    淮安乖順地點點頭。
    老者看他身上隻有一件單薄的輕衫，起身給他拿了一件外袍。
    “披上。”
    “謝謝您。”
    外袍上有一股雪鬆的香氣，是熟悉的味道。
    老者替他攏了攏衣襟，蒼老的手指在粗布麻衣上停頓片刻，才緩緩開口：”那孩子，是龍族最後的血脈。”
    淮安呼吸一滯。他記得師父說起過那段往事——千年前魔界入口洞開，滔天魔氣侵蝕了整支龍族，連那位威震八荒的龍君都未能幸免。墮落的龍族與魔族肆虐人間，所過之處血流成河。直到當世神族君上，也就是川流神君率眾死戰，才將那些怪物重新封入極北之地。
    ”沒想到。。。”淮安不自覺地摩挲著腕間早已不存在的佛珠，”這世上還有活著的龍族。”
    老者的目光越過他，仿佛望向很遠的過去：”化龍劫是龍族的成人禮，也是催命符。”枯枝般的手指在膝頭輕叩，”那孩子出現征兆時，老朽用盡畢生所學為他調理，卻也隻能眼睜睜看著劫火一日日蠶食他的經脈。”
    淮安忽然想起雲樂眼尾那些細碎的鱗紋，在月光下會泛出病態的暗紅色。
    ”本該靜養的時候，他偏偏跑了出去。”老者搖頭時，鬆垮的皮膚在頸間堆疊出深壑，”回來時龍角都裂了道縫，靈力枯竭得像是。。。”話音戛然而止，拐杖重重杵地，”簡直胡鬧！”
    窗外忽有驚雷滾過，淮安看見老者渾濁的瞳孔裏倒映著搖曳的燭火，忽明忽暗。
    ”龍族幼時陰陽調和，及至成年。。。”老者深深地盯著他，淮安驚覺雲樂胸腔下的雙重心跳不是他的幻覺，”陰麵便會蘇醒，與陽麵爭奪這副軀殼。”
    龍族如此強大，在傳說中卻陡然墮魔，他一直相信真相不是傳說這麼簡單，可惜的是，無人願質疑、深究這微不足道的細節，時至今日，這龍族遺孤已成了話本子裏反派的生動典型，連小孩子聽了都聞之色變。
    無知無覺中，雲樂已於三界所不容。
    ”就像把滾油灌進琉璃盞。”老者枯瘦的手指輕撫過茶盞邊緣，盞中清茶突然沸騰如滾油，”五感盡失，唯餘刺痛。偏偏那孩子還。。。”一陣劇烈的咳嗽打斷敘述，待平息後，聲音陡然嘶啞，”當年老朽親眼見過渡劫失敗的龍族——鱗片一片片剝落，最後連龍骨都化成了血水。”
    淮安沉默地摩挲著茶盞邊緣。他需要這些信息——關於那個救他之人的真相。
    ”那日他突然衝出結界。化龍劫前本該靜養，可這孩子。。。”皺紋縱橫的臉上浮現出無奈，”老龍君臨終前將他托付於我，可這數百年來，何曾真正管束得住？”
    老者目光深邃，不疾不徐地用一種低沉但和緩的語氣講述著，仿佛在講一段遠古的傳說，平淡的話語卻在淮安眼前勾勒出一幅幅畫麵，就好像在複現他的記憶中原本就存在過的事情。
    老者意味深長地看了淮安一眼：“他應該是去找你的。”
    “那地方陰氣深重，對化龍百害無一利。”
    ”回來時龍角都裂了。”老者突然抓住淮安的手腕，觸感如冰如火，”老朽用盡畢生所學才保住他心脈，他卻隻反複說著“亂葬崗“三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