禦書房的燭火徹夜未熄。
    裴修衍坐在龍椅上，殿內死寂，隻有他粗重的呼吸聲。
    他一遍遍回想地牢裏的一切。
    葉楚顏的眼神，那是一種他從未見過的眼神。
    沒有愛，沒有恨，隻有一片空洞的荒蕪，仿佛萬物在她眼中都已化為塵埃。
    最讓他恐懼的，是那近乎悲憫的審視。
    一個階下囚，一個他隨時可以碾死的螻蟻，憑什麼用那種眼神看他？
    “徽州鬆煙墨，三滴梅蕊雪水……”
    這句輕描淡寫的話，像一根淬毒的冰針，紮進了他記憶的最深處，然後在他腦海裏轟然炸開。
    一幕幕不屬於此刻的畫麵，猙獰地撕裂了他的理智。
    是另一個大雪天，比今日更甚的風雪。
    他站在高台上，親口下令：
    “淩遲三天。”
    底下，葉楚顏的哭喊，父兄的慘嚎，還有那潑灑在雪地上，永遠也洗不淨的血。
    那血的顏色，那血的溫度，那刺鼻的腥氣，真實得讓他幹嘔。
    “不！”
    裴修衍猛地站起，撞翻了身前的禦案。
    奏折、筆墨、硯台散落一地，墨汁潑灑，如同一灘醜陋的汙跡。
    這些事沒有發生過。
    葉家是謀逆，父兄是被斬首，幹淨利落。
    可那段記憶，那份親手將所愛之人全家剮殺的酷烈與暴虐，卻像是他靈魂深處烙下的疤，此刻被狠狠撕開，血肉模糊。
    他不能再等了。
    “來人！”他衝著殿外嘶吼。
    “擺駕，天機閣！”
    天機閣不立於皇城，而是在京郊的一座孤峰之巔。
    這裏終年雲霧繚繞，不問世事，卻俯瞰著整個王朝的命運。
    裴修衍的龍輦在山下停住，他獨自一人，踏著千級石階向上。
    越往上，風越冷，空氣裏彌漫著一股奇異的檀香，聞之令人心神不寧。
    閣頂平台，一個須發皆白的老者，身著觀星袍，背對著他，仰望著沉沉夜幕。
    “陛下深夜到訪，所為何事？”
    老者的聲音沒有絲毫恭敬，仿佛在問一個迷路的路人。
    裴修衍喘著粗氣，帝王的儀態蕩然無存。
    他將地牢裏的對話，以及腦海中那些血腥的幻象，盡數道出。
    “……她知道，她什麼都知道！她就像一個幽魂，一個從地獄裏爬出來的幽魂！閣主，你告訴朕，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天機閣主緩緩轉過身。
    他的眼睛很渾濁，像是蒙著一層霧，卻又似乎能洞穿人心。
    “陛下，世間萬物，皆有因果。”
    “葉楚顏曾是天命所歸的鳳女，與您的命盤緊密相連。葉家覆滅，這根線雖斷，但因果未了。”
    他的聲音飄忽不定。
    “您斬斷了她的塵緣，也斬斷了自己的一部分命數。命數有缺，便會產生裂痕。她所言所行，不過是那道裂痕投射在您心頭的倒影罷了。”
    “倒影？”裴修衍無法接受這個解釋，
    “那朕腦中的記憶又是怎麼回事？”
    “是反噬。”
    閣主輕描淡寫地吐出兩個字。
    “鳳女之血，承載國運。血脈凋零，其怨氣足以扭曲時空，讓陛下偶爾窺見”另一種可能”的淒慘結局。那是天道對您的警示。”
    裴修衍的心沉了下去。
    天道的警示？
    他死死盯著閣主：“那該如何破解？”
    閣主抬起枯瘦的手，指向東方天際一顆若隱若現的星辰。
    “解鈴還須係鈴人。她的怨氣一日不消，您的心魔便一日不除。不過，天道慈悲，亦有一線生機。”
    他遞給裴修衍一枚溫潤的玉符，上麵刻著繁複的符文。
    “此乃”鎮魂符”，陛下貼身佩戴，可安神定心，壓製邪祟侵擾。”
    同一片夜空下，天牢深處。
    葉楚顏靠著牆，靜靜地坐著。
    她垂著眼，目光落在自己白皙的手腕上。
    那裏，一道清晰的紅痕格外刺目，是被裴修衍攥出來的。
    她沒有去揉，也沒有感覺到疼。
    她隻是在計算。
    一次短暫的言語交鋒，讓他心神崩潰，換來的是她體內生命本源近乎一個月的消耗。
    而那些曾經刻骨銘心的愛戀記憶，又模糊了一分。
    值得。
    她的嘴角，無聲地勾起一抹弧度，冰冷，且毫無笑意。
    恨意不再是灼心的烈火，而成了可以精準計算的籌碼。
    用她的命，用她的記憶，用她的一切，去換他永世沉淪的痛苦。
    這筆交易，很劃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