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默前腳剛踏進家門，那袋沉甸甸的粟米被他小心翼翼地倚在斑駁的土牆角，仿佛那不是糧食，而是一座奠定未來的基石。他長長地吐出一口濁氣，緊繃了一天的神經稍稍放鬆，鼻尖縈繞著新米獨有的、樸素而安心的香氣。
    然而，這片刻的寧靜甚至沒能持續三次心跳。
    身後，一陣急促、淩亂，甚至帶著幾分踉蹌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仿佛在與時間賽跑。那聲音的主人，正是村裏的裏正趙三。
    “陳先生！陳先生留步！高抬貴手，留步啊！”
    這一聲先生，喊得是情真意切，絲滑得仿佛用上好的蜀錦打磨過，每一個音節都充滿了敬畏與討好。若是不知情的人聽了，定會以為這兩人是相交多年的忘年知己。
    陳默心中暗自發笑，這趙三的變臉速度，簡直是川劇藝術的活化石，不去申請個非物質文化遺產都屈才了。他緩緩轉過身，臉上古井無波，目光平靜地落在那個氣喘如牛、滿頭大汗的趙三身上：“趙裏正，追得如此急切，莫非是村裏失火了？”
    “哎喲！我的陳先生，您可別拿小人開涮了！”趙三一張老臉漲成了豬肝色，他三步並作兩步衝到陳默麵前，搓著那雙粗糙的大手，臉上堆砌的笑容幾乎要將皺紋擠成一朵盛開的菊花。他下意識地壓低了聲音，那姿態仿佛在分享什麼驚天動地的秘密：“先生，您那神物……那雪鹽，可否……可否再勻一些給小人？價格您隨便開，隻要您點頭，我……我把我家裏那十畝上好的水田地契，雙手奉上！”
    地契？
    陳默的眉梢不動聲色地挑了一下。
    這可不是開玩笑的。在這個時代，土地就是農民的命根子，是家族傳承的根本。趙三能當上裏正，這十畝水田絕對是他安身立命、耀武揚威的最大資本。現在，他竟然願意用命根子來換取一些鹽。
    這足以證明，雪鹽在陽翟縣城掀起的波瀾，比他預估的還要猛烈百倍！那驚人的利潤，已經足以讓一個還算殷實的裏正，徹底陷入瘋狂。
    陳默的內心毫無波瀾，甚至有點想吐槽：兄台，你這屬於典型的49年入國軍啊，馬上就要資產清零了，還擱這兒梭哈呢？
    他正準備開口，用一種不失格調的方式拒絕趙三這不切實際的幻想，村口的方向，卻毫無征兆地傳來一陣劇烈的騷動！
    “轟隆隆——”
    那不是雷聲，而是密集而沉重的馬蹄聲！如同滾雷過境，由遠及近，帶著一股令人心悸的壓迫感，狠狠地撞擊著這個寧靜小村的耳膜。
    幾匹神駿非凡的高頭大馬，鬃毛飛揚，四蹄翻騰，卷起漫天煙塵，如同一支離弦的利箭，沒有絲毫減速，直接衝到了陳家村的村口！馬上的騎士幾乎在同一時間勒住韁繩，戰馬人立而起，發出一聲響亮的嘶鳴，隨後穩穩落地。這一連串動作幹脆利落，充滿了鐵與血的肅殺之氣，絕非尋常富家翁的護院可比。
    為首的是一個身著暗色錦袍的中年男子，約莫四十許，麵容儒雅，但那雙眼睛卻銳利如鷹隼，開合之間精光四射，仿佛能洞穿人心。他腰間懸掛著一柄古樸的長劍，僅僅是站在那裏，一股久居上位者的威嚴便如水銀瀉地般彌漫開來，讓人不敢直視。
    他的身後，是數名身形精悍、太陽穴高高鼓起的家仆。他們目光冷冽，手按腰間刀柄，如同最忠誠的獵犬，警惕地掃視著四周。其中一人，正是陳默在集市上見過，那個戴著鬥笠、悄然買走他一小包雪鹽的漢子。
    村裏的鄉民們何曾見過這等陣仗？這氣勢，比上次官府來催繳賦稅的差役還要可怕十倍！一時間，雞飛狗跳，孩童的哭聲和婦人的驚呼聲此起彼伏，所有人都被那股無形的威壓嚇得噤若寒蟬，紛紛抱頭鼠竄，躲進自家那簡陋的屋舍，從門縫裏投來驚恐的目光。
    剛才還滿臉狂熱的趙三，在看清來人，特別是為首那中年男子的衣著、氣度和那不怒自威的麵容後，他臉上的血色仿佛被瞬間抽幹，“唰”地一下變得慘白如紙。
    他眼中的貪婪和狂熱，在這一刻被無盡的恐懼所取代。那是一種發自靈魂深處的戰栗，仿佛老鼠見到了蒼鷹。他的雙腿像是被抽走了骨頭，猛地一軟，若不是下意識地扶住了一旁的土牆，恐怕已經當場跪倒在地。
    “荀……荀……荀管事？！”趙三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牙齒上下打顫，發出“咯咯”的聲響。他臉上那諂媚的笑容徹底僵住，肌肉扭曲，形成了一個比哭還要難看的表情，“您……您老人家……怎麼……怎麼親自駕臨這窮鄉僻壤了？”
    潁川荀氏！
    這四個字，在潁川郡，就代表著天！代表著至高無上的權勢和榮耀！
    荀家，乃是傳承數百年的頂級門閥，門生故吏遍布天下，族中英才輩出，是真正能夠影響大漢國策的龐然大物。別說他一個小小的裏正，就算是陽翟縣的縣令，見了荀家的核心人物，也得畢恭畢敬，躬身行禮，連大氣都不敢喘一口。
    而眼前這位荀管事，趙三曾經在縣城遠遠地見過一麵。他雖隻是荀家的一個管事，但權勢之大，足以讓縣令以禮相待！這樣的人物，跺一跺腳，整個陽翟縣都要抖三抖。
    他怎麼會來這裏？
    被稱作荀管生的中年人，卻連眼角的餘光都懶得分給趙三。在他眼中，這個裏正，與路邊的螻蟻並無區別。他的目光如電，穿過瑟瑟發抖的趙三，精準地鎖定了站在院門口的陳默。
    以及，陳默腳邊那袋剛剛換來，還沒來得及扛進屋的粟米。
    荀管事的眼神在陳默那張過分年輕的臉上停留了片刻，一絲不易察覺的驚訝自眼底一閃而過。
    如此年輕？
    而且，麵對這等雷霆萬鈞的陣仗，麵對自己帶來的強大壓迫感，這個少年竟然麵不改色，身姿挺拔如鬆，眼神沉靜似水，沒有半分尋常人該有的慌亂與恐懼。
    這份氣度，絕非山野村夫所能擁有。
    “你，就是陳默？”荀管事開口了。他的聲音並不大，卻仿佛帶著一種天然的魔力，清晰地傳入每個人的耳中，充滿了不容置疑的威嚴。
    陳默心中一塊大石終於落地。
    正主兒，總算是來了。
    他知道，從這一刻起，那種小心翼翼、靠著一點小聰明在鄉下求生存的“新手村”模式，已經宣告結束。真正的牌局，已經開始。而他，剛剛被一股無法抗拒的力量，直接推上了牌桌。
    他不卑不亢地微微頷首，平靜地迎上那雙鷹隼般的眸子，聲音清朗：
    “正是在下。不知閣下是？”
    這一問，讓荀管事眼中的驚訝又濃了一分。他身後的幾名家仆，更是眉頭一皺，覺得這小子太過無禮，竟敢用這種平等的語氣與荀管事對話。
    然而，荀管事卻抬手，製止了手下任何可能的動作。他欣賞這份風骨。在荀家的威勢麵前，要麼是諂媚的狗，要麼是嚇破膽的羊，能如磐石般站立的，才是人。
    “潁川荀氏，荀鬆。”他緩緩報出自己的名號，每一個字都仿佛帶著千鈞之力。同時，他的目光不經意地掃過一旁已經快要癱軟成一灘爛泥的趙三，話語直指核心，“我來，是為了你手中的”雪鹽”。”
    轟！
    這句話，對趙三而言，不啻於一道九天神雷在他耳邊炸響。
    他明白了，他瞬間什麼都明白了！
    原來如此！原來荀家這尊龐然大物，竟然是為了這神乎其神的雪鹽而來！
    他剛才……他剛才竟然還妄想著，用區區十畝地的地契，去換取這等能驚動荀氏的奇貨？
    這一刻，趙三隻覺得天旋地轉，一股巨大的荒謬感和後怕將他徹底淹沒。他覺得自己就像一隻在巨龍麵前炫耀自己鱗片的螻蟻，可笑到了極點。
    他再看向陳默的眼神，已經徹底變了。那不再是看什麼“真龍”，也不是看什麼“財神爺”。
    那是凡人在仰望一位行走於人間的謫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