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目當日
    寅時時三刻，藥廬最裏間的青磚地剛被藥童用艾草水擦過第三遍。簫逸躺在鋪著細麻布的柏木榻上，聽見銅盆裏冰塊的碰撞聲。這種聲音他很熟悉——父皇去年暑熱中風時，太醫院就是用這般手段降溫。
    ”含住這個。”大夫將一片老參塞進他舌下，”能固本培元。”
    參片的苦味讓簫逸想起北燕禦藥房的味道。當浸了麻藥的棉巾覆上眼周時，他聽見門外傳來碾藥的動靜，還有陶壺煮水的咕嘟聲——蘇曉卿應當就坐在廊下，手裏的折扇三輕一重，像在打某種節拍。
    ”開始了。”大夫的聲音突然很近。
    銀刀貼上眼瞼的瞬間，簫逸渾身繃緊。想象中的劇痛沒有來臨，隻有細微的涼意順著經絡遊走。他忽然想起七歲那年偷看《黃帝內經》，上麵說”目為肝之竅”——現在有把刀正剖開他的肝竅。
    黑暗中聽覺異常敏銳：
    ”換細鑷。”
    ”藥棉。”
    ”再取些冰來。”
    有溫熱的液體滑過鬢角，帶著鐵鏽味。簫逸無意識抓住身下麻布，布料撕裂的脆響讓他想起父皇撕毀奏折的聲音。那次是因為有大臣提議送質子去南梁，而父皇把茶盞砸在了那人額頭上。
    ”衝洗。”大夫突然道。
    帶著苦味的藥汁湧入眼眶，刺痛中混著奇異的清涼。簫逸在混沌中看見光斑遊動，隱約聚成北燕皇宮的飛簷——墨藍色的琉璃瓦，角鈴上係著褪色的紅綢，是母妃去世那年掛上去的。
    當最後一道包紮完成時，他徹底鬆開了攥緊的手。
    ”。。。。。。每日寅時服藥最佳，藥引須用無根水。”
    簫逸在藥布的重壓下恢複意識時，聽見大夫正在交代事項。窗外有雀鳥啄食的聲音，想來藥童在簷下撒了穀米。他試著動手指，發現掌心貼著塊濕帕子——剛剛有人一直在替他擦汗。
    似乎有人輕輕掀開簫逸額前汗濕的碎發，指尖帶著鬆墨香——是蘇曉卿批公文時慣用的墨錠味道。這種香氣他在北燕時就聞過，每年南梁使臣帶來的貢品裏，總有這種特製的鬆煙墨。
    簫逸隻覺得這股味道令他安心，不知不覺陷入了夢鄉。
    蘇曉卿的腳步聲停在榻邊：”要靜養多久？”
    ”百日不得見強光。”瓷蓋輕碰碗沿，”玄七大人的眼睛。。。與常人不同。”話尾突然壓低，”愈合時會有金翳浮現，莫要驚慌。”
    蘇曉卿心下了然，肯定是關於浮光族的事情，看來有必要去找孫淼一趟了。
    大夫隨後又囑咐了幾句日後需要注意的地方便離開房間去藥房煎藥，房間裏隻剩躺在床上的簫逸和站在床邊的蘇曉卿。
    蘇曉卿正低頭沉思，門外突然傳來衣料摩擦聲。他莫名想起玄七腰間那柄彎刀----上月他路過王府偏院時，曾聽見霧刃抱怨”那瘋子又守了一整夜”。當時他以為說的是看守簫逸的暗衛，如今才明白是在院外值守的人。於是他推開門對著門外的人壓低嗓音：”說了不必跪。
    ”屬下逾越。”玄七的聲音比往常嘶啞，”但請允我守在院中。”
    蘇曉卿看向跪在石階上的玄七，他的眼睛上同樣蒙著緞帶。這讓本就心有愧疚的總裁大人更看不下去了。
    “這是命令，玄七，去休息”。他的語氣雖然溫和卻也帶著幾分強硬。眼角膜被拿下來卻一聲不吭，甚至不曾修養恢複就直接來藥廬。。。這忍耐力也是驚人。
    ”承平二十三年的上元夜，”玄七跪在石階陰影下，”有個戴狐狸麵具的姑娘，用玉簪刺穿了人販子的喉嚨。”他從懷中取出半枚魚形玉佩，”她說“拿這個去南梁找杜小姐“。”
    蘇曉卿指尖發涼。摸到玉佩的瞬間大量記憶湧入腦海。他的身體不可察覺的僵硬了一瞬間但很快恢複了正常。他迅速根據回憶認出了這塊玉料，這是杜若及笄時先帝賞原主的藍田玉，後來被原主雕壞了一半。
    ”三年後我找到杜若小姐。。。”玄七突然咳嗽起來，指節泛白，”她卻說從未去過江寧府，更不會用玉簪當暗器。”
    夜風吹動竹林，驚起幾隻寒鴉。蘇曉卿其實並不知曉這段記憶，他昨天剛從長命哪裏了解到原主十幾歲那年曾經女裝混進過江寧燈會，還順手救個被拐賣的孩子，甚至折斷了姐姐蘇雲裳留下的白玉簪。但他真的沒想到玄七居然就是原主順手救下的孩子。
    ”杜若小姐聽完卻笑了。”玄七迅速瞥了一眼蘇曉卿身上，”隻說“陰差陽錯也是緣法，不如替我守著真正的恩公“。”
    他指向蘇曉卿腰間，”那晚您掉落的香囊上，繡著“昭明“二字。”
    蘇曉卿按住玉佩緩緩摩挲，若有所思——這是原主的表字，普天之下隻有杜若和蘇曉卿的親人會這樣稱呼原主。
    ”現在屬下還了這雙眼睛。”玄七的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也便不欠杜若小姐的了。”
    聽到杜若的名字，蘇曉卿表麵風輕雲淡，實則人已經裂開好一會兒了。都說到這個份上了他哪裏還能不明白，玄七口中的杜若，指的就是自己啊！
    。。。。所以玄七捐眼睛存粹是因為自己救過他，想要報恩。。。？總裁大人後知後覺，終於繞過來這個彎子。
    簷下鐵馬突然叮咚作響。蘇曉卿想起簫逸手術前無意識喊出的”母後”，忽然明白那孩子攥著他衣袖的手，和當年原主拽著杜若衣角的樣子一模一樣。
    想到這裏，蘇曉卿猛然打了一個激靈，還真差點兒真被長命忽悠了過去。什麼玄七暗戀杜若，根本就不存在好麼。
    他就說普通下屬對上司怎麼可能到玄七那個程度。合著這玄七還真是和自己有淵源。。。。
    蘇曉卿首先得承認，玄七的業務能力非常優秀，即使沒有那雙眼睛，玄七依然可以是一名優秀的暗衛。輕功，近身防衛，長劍，隱匿。。。。這些對玄七來說都不是問題，甚至失去了視覺會讓玄七的感官更加靈敏。在蘇曉卿眼裏，玄七是僅次於紀黎和霧刃的存在。
    其次，玄七對自己忠貞不二，不知道多少次從刺殺中救下自己。就算自己曾經對玄七有救命之恩，這恩情也早該還清了。不過他還有一點不明白，兩年前他來到這個世界。按照長命的指示，平定內亂，解決朝堂問題的時候玄七就已經在自己身邊了。那麼玄七究竟是什麼時候來到王府的呢？
    ”眼睛。。。還疼嗎？”蘇曉卿歎了口氣，心道這都什麼跟什麼啊，搞得自己像個渣男一樣。
    “不疼，玄七的命是主上給的。。。。”玄七沉默不語。夜風卷著藥香掠過兩人之間，帶起緞帶末端輕輕飄動。遠處傳來更夫敲梆子的聲響，三長兩短，正是子時。
    ”夠了。”蘇曉卿忽然想起長命曾說原主”最擅把真心藏進玩笑”，那對玄七呢？那些深夜值守時沉默的陪伴，那些刀光劍影中決絕的守護，都是僅僅為了報恩嗎？
    屋內傳來簫逸翻身時木榻的吱呀聲。玄七立即退後兩步，變成恭謹的暗衛姿態。
    ”去休息。”蘇曉卿態度強硬“不要讓我重複第三次”。
    玄七怔了怔，突然單膝跪地，低聲道了聲“是”。隨即轉身離開了藥廬。
    蘇曉卿站在簫逸門前扶額，心情複雜的回到了自己臥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