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硯底餘燼  第三十二章:炊暖·量寒衣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34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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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魔潮退去的磐石堡,如同被巨獸啃噬過的殘骸,浸泡在冰冷刺骨的死寂與濃得化不開的硝煙血鏽氣中。斷壁殘垣在鉛灰色的天幕下投下扭曲的陰影,寒風嗚咽著穿過空洞的門窗,卷起地上尚未凝固的暗紅冰渣和焦黑的碎屑。空氣沉重得如同灌滿了鉛塊,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凍土、屍骸和絕望的餘燼味道。
    城西,一處相對完整的石屋被清理出來。屋頂塌了半邊,寒風裹挾著細雪從破口灌入,但屋內中央燃著一小堆篝火。火焰不大,卻頑強地舔舐著架在上方一個豁口鐵鍋的邊緣,鍋裏翻滾著渾濁的、混雜著碎米、幹癟豆子和不知名草根的稀粥,散發出微弱的、帶著焦糊味的稀薄熱氣。這是用堡內最後一點未被魔物踐踏或焚毀的存糧熬煮的“救命湯”。
    十幾個衣衫襤褸、麵黃肌瘦的孩子蜷縮在火堆旁,髒兮兮的小臉上,眼睛卻異常明亮,死死盯著鍋裏翻滾的稀薄氣泡。饑餓讓他們忘記了恐懼,隻剩下對那點熱氣的本能渴望。
    一個約莫七八歲的男孩,正是之前用木尺量壕溝、問“規矩”的那個山娃子。此刻,他成了焦點。他手裏緊緊攥著那柄被他視若珍寶的、邊緣被磨得圓潤的小木尺。尺子很短,甚至不到一臂長,上麵用炭筆歪歪扭扭地刻著幾道深淺不一的劃痕,是他自己做的“刻度”。
    山娃子小臉緊繃,神情異常嚴肅。他小心翼翼地將木尺的一端戳進旁邊一個破舊的藤筐裏——筐裏堆著幾件同樣破舊、但相對厚實些的粗布襖子和毛氈墊。這是老弱婦孺們連夜從廢墟裏扒拉出來、或是拆了死者身上尚算完整的衣物,勉強縫補拚湊出的禦寒之物,數量少得可憐。
    “一尺三寸……”山娃子低聲念叨著,用木尺在衣物堆裏比劃著,似乎在衡量大小厚薄,“給安婆婆……她牙掉光了,怕冷,要最厚的……”他費力地從筐底拖出一件最臃腫的舊棉襖,放在一旁。
    “二尺五寸……石頭哥腿傷了,躺地上涼,墊子要厚實……”他又用尺子量了量幾塊毛氈,挑了一塊相對大些、厚些的。
    “三尺六寸……二丫弟太小,襖子大了漏風……”他拿起一件最小的夾襖,仔細看了看,又用小木尺在二丫身上比了比,才放心地放到屬於她的那一小堆裏。
    分發中,一個稍大的孩子不滿地推了山娃子一把:“山娃!為啥分給阿毛的襖子比你的新?還厚一指!”他指著旁邊一個沉默寡言、眼神有些呆滯的男孩。
    山娃子被推得一個趔趄,差點摔倒,但他沒還手,隻是咬著嘴唇,默默看著阿毛懷裏那件相對完好的舊襖子,又看看自己分到的那件袖口都爛了的薄夾襖。他眼中閃過一絲委屈,但很快被一種更複雜的情緒壓了下去。
    “因為他爹……”一個低沉沙啞的聲音在角落響起。
    墨滄霄靠坐在冰冷的石牆陰影裏。他身上的青衫洗得發白,沾滿了塵土和幹涸的暗紅血跡。左肩處,厚厚的繃帶下,是曹莽刑枷刃留下的寒毒傷口,雖然被赤翎以火靈本源強行壓製,不再蔓延,但那深入骨髓的冰寒依舊如同跗骨之蛆,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刺骨的鈍痛,讓他的臉色蒼白如紙。然而,他的目光卻異常沉靜,如同深潭,越過跳動的篝火,落在山娃子和阿毛身上。
    他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每個孩子耳中:“昨天……城牆根那根要倒的梁柱……是阿毛爹用肩膀頂住的。”他頓了頓,目光掃過牆角堆放著的、幾袋被壓得有些變形的糧袋,“柱子砸下來……下麵埋著的,是我們最後這點口糧。”
    孩子們都安靜下來,連那個不滿的孩子也愣住了,看向阿毛的眼神變了。
    山娃子怔怔地看著墨滄霄,又看看阿毛懷裏那件襖子,再看看自己手中那件破爛的夾襖。他默默地走上前,沒有爭辯,隻是伸出凍得通紅的小手,小心翼翼地將阿毛那件襖子撫平,然後把自己那件破夾襖裹得更緊了些,低聲說:“阿毛爹……是英雄。”
    墨滄霄看著山娃子的動作,眼中閃過一絲難以察覺的波動。他緩緩地、艱難地站起身,動作牽扯到傷口,讓他眉頭微蹙,但他強忍著,走到山娃子麵前,蹲了下來。這個動作讓他後背的舊傷也傳來一陣刺痛,但他渾不在意。
    他伸出手,沒有去拿食物或衣物,而是輕輕按在了山娃子緊握著的那柄小木尺上。冰冷的木頭觸感傳來,帶著孩童掌心的微溫。
    “尺子量規矩,不錯。”墨滄霄的聲音低沉,帶著一種曆經滄桑後的疲憊與沉凝,“可這世上的規矩……”他的目光抬起,穿透破敗的屋頂,望向遠處那被魔氣與戰火熏染得汙濁不堪的天空,仿佛看到了長街血鎖的偽道法鏈,看到了焚典閣外被當作肉盾的流民,看到了魔潮中悍不畏死的怪物體內嵌著的汙穢碑屑,“……有些執掌規矩之尺的人,他們的心……歪了。”
    他收回目光,重新落在山娃子清澈卻帶著困惑的眼眸上,手指無意識地撫過自己胸前衣襟下那方緊貼著的、溫潤中帶著玄奧道紋的涅槃硯台。硯台傳來一絲微弱卻堅定的暖意,仿佛在回應他心中的話語。
    “真正的尺……”墨滄霄的聲音很輕,卻字字千鈞,如同在寒鐵上刻下烙印,“它不該隻刻在冰冷的碑石上,也不該隻握在強權的手心裏。”他按著木尺的手指微微用力,仿佛要將某種力量傳遞過去,“它,該在人心。”
    “人心……量度?”山娃子喃喃重複,清澈的眸子裏困惑並未完全消散,但那片深不見底的黑暗似乎被什麼東西撕開了一線微光。他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將小木尺更緊地抱在懷裏,仿佛抱著一個珍貴的承諾。
    就在這時,破屋那扇歪斜的木門被輕輕推開一道縫隙。
    赤翎無聲地倚在門框邊。寒風卷起她如瀑的白發,幾縷發絲拂過她蒼白得近乎透明的臉頰。她身上裹著一件洗得發白的舊披風,左肩處厚厚的藥布下,隱隱透出草藥苦澀的氣息和一絲未散盡的火靈灼傷感。那雙曾經燃燒著烈焰的眸子,此刻沉澱著深深的疲憊,如同燃盡的灰燼,隻有最深處還殘留著一點微弱的火星。她整個人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氣,虛弱得如同隨時會隨風飄散的薄紙,隻能依靠著門框勉強站立。
    她沒有走進來,隻是靜靜地望著屋內。
    目光掠過那堆頑強燃燒、散發著微弱熱氣的篝火,掠過鐵鍋裏翻滾的稀薄粥湯,最終定格在火堆旁——定格在山娃子用那柄簡陋的小木尺,認真而笨拙地丈量、分配著衣物和食物的場景上。
    孩子們專注的眼神,山娃子緊抱木尺的鄭重,墨滄霄蹲在一旁沉靜的身影……這一切,在破敗的廢墟中,在跳動的火光映照下,構成了一幅奇異而溫暖的畫麵。
    赤翎那因傷痛和疲憊而緊抿的、毫無血色的唇角,極其微弱地、幾不可察地向上彎了一下。那不是一個笑容,更像是一種沉重的釋然,一種目睹絕境中掙紮出微弱秩序的……認同與哀憫。
    她的目光落在墨滄霄身上,又緩緩移開,最終落回山娃子緊抱的木尺上。一個極輕、極低,仿佛歎息般的聲音,帶著沙啞的疲憊,從她唇邊逸出,幾乎被寒風吹散:
    “這用尺分出來的規矩……”她頓了頓,仿佛在品味著這句話的重量,目光掃過窗外那片被戰火和偽道天碑陰影籠罩的、冰冷的世界,“……比那天碑定的……暖人多了。”
    話音落下,她似乎耗盡了最後一絲力氣,身體又往門框裏倚了倚,白發垂落,遮住了大半邊蒼白的臉,隻留下一雙疲憊卻依舊明亮的眼睛,靜靜地看著。
    墨滄霄聽到了她的話,沒有回頭。但他放在胸前、按著道紋硯台的手,無意識地收緊了些。硯台溫潤的暖意透過衣衫傳來,道紋流轉間,仿佛與那堆篝火、那柄木尺、以及赤翎話語中那絲微弱的暖意產生了某種無聲的共鳴。
    他沉默著,從旁邊拿起一塊相對平整的硬木邊角料。又從懷中摸出一柄隨身攜帶的、刃口磨損卻依舊鋒利的刻刀。
    沒有言語。
    在篝火跳躍的光影中,在孩子們分食稀粥的細微聲響裏,在赤翎倚門靜望的目光下,墨滄霄低下頭,手腕沉穩地運力。
    刻刀劃過硬木,發出細微而堅定的“沙沙”聲。
    木屑簌簌落下。
    他在刻一柄新的木尺。
    比山娃子那柄更直,更光滑,刻度更清晰。
    刀鋒遊走,木屑紛飛。那專注的姿態,如同在進行一場莊嚴的儀式。每一刀落下,都仿佛在將某種無形的信念、某種源自廢墟與血火後的領悟,刻入這方寸之間的硬木之中。
    火光映照著他沉靜的側臉,也映照著那柄在刻刀下逐漸成型的、更精致的木尺。他刻得很慢,很認真,仿佛要將所有的重量與希望,都傾注其中。
    刻好後,他會將它送給山娃子。
    送給那個在絕望的壕溝邊,用稚嫩的聲音問出“為何不守規矩”的孩子;送給那個在廢墟的寒風中,用簡陋木尺笨拙地丈量著公平與溫暖的孩子。
    屋外,寒風依舊凜冽,卷過死寂的廢墟,發出嗚咽般的悲鳴。
    但在這破屋之內,篝火雖弱,卻頑強地燃燒著。尺痕雖淺,卻清晰地刻印著。粥湯雖稀,卻帶著一絲暖意,流入孩子們冰冷的腸胃。
    一縷微弱的陽光,艱難地刺破了厚重的鉛雲,恰好從屋頂的破洞斜射而入,光柱中塵埃飛舞。那光柱不偏不倚,先是落在那柄被山娃子珍惜抱在懷裏的小木尺上,尺身粗糙的紋理在光下清晰可見。接著,光線微微偏移,又映照在墨滄霄手中那柄正在雕刻的新尺上,未完成的刻度在光線下閃爍著微芒。最後,那跳躍的光斑,如同有生命般,輕輕落在了墨滄霄胸口衣襟下,那方道紋流轉的涅槃硯台上,溫潤的白核在光中微微一閃,仿佛回應著這廢墟中艱難孕育的……尺與度,心與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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