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硯底餘燼 第十一章:巫祭·詭火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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屍瘴穀入口處沾染的腐氣與濕冷,在踏入部族的瞬間便被一股截然不同的、更加渾厚的氣息取代。那並非是清新,而是一種沉澱了千年歲月、糅雜了燃燒鬆脂的焦香、古老草藥的辛辣,以及更深層土壤中透出的、若有若無的硫磺底蘊的複雜味道。這股氣息混合著空氣本身的高熱,撲打在墨滄霄傷痕累累的臉上,帶著蠻荒的生命力,卻也隱含著某種深埋地下的、不容置疑的沉重。
赤翎部落的建築粗礪龐大,如同遠古巨獸的骸骨與盤根錯節的古木共生。巨大的黑曜石堡壘般的石屋依偎著遮蔽天日的樹根,石麵上刻滿了風雨剝蝕過的原始圖騰,藤蔓如巨蟒纏繞其上,頂端垂落的熒光花朵在昏暗中散發著冷調的微芒。然而,這充滿了野性壯美的景象,卻被一種死水般沉重的壓抑徹底壓製。族人們勞作的姿態僵硬而麻木,眼神缺乏生氣。當赤翎帶著墨滄霄踏入那道巨大石門時,空氣瞬間凝固了。
如同無形的潮水停滯,勞作的低語戛然而止。無數道目光,粘稠的、驚疑的、恐懼的、排斥的視線,帶著實質般的重量,齊刷刷地從四麵八方釘了過來。焦點並非赤翎這個“守護者”,而是她身後那個渾身血汙、氣息萎靡、散發著濃濃“外穢”氣息的中州男子。壓低的、帶著濃重喉音的南荒土語從角落蔓延開,墨滄霄即使不懂其意,那不斷重複的短促發音——“燹痕”(災厄!)、“外穢!”、“禍種!”——如同冰錐刺入他的感官,比曹莽的鎖鏈更甚地鞭撻著他早已繃緊的神經。
赤翎的背脊挺得筆直,如同壓著萬均巨石的幼竹。新雪染就的霜白發絲在傍晚的斜陽下刺目得驚人。她下巴緊繃,唇線抿成了刀鋒般的弧度,對那些足以吞噬人心的目光視若無睹,隻是沉默地加快了腳步,帶著墨滄霄在狹窄濕滑、布滿暗綠苔蘚的石徑間穿行。她的雙手在身側緊握成拳,指甲深陷掌心,骨節泛白——無言的力證著她那如烙印般沉重的部族責任感,以及因自己將墨滄霄這個“禍源”帶回部族可能引發的未知災厄,而承受的灼心煎熬。
“今晚是”燔薪祭”,”赤翎的聲音被迎麵而來的熱風吹得破碎,近乎自語,每個字都浸透了憂慮,“火靈尊前,任何異動都會被視作褻瀆。你……跟緊,別出聲。”她甚至不敢回頭看他一眼。
部落中心,祭壇所在。那是由整塊暗紅色火山熔岩雕鑿而成的龐然大物,曆經風霜,表麵光滑中帶著無數細小的氣孔,散發著濃烈的地脈餘威與壓迫感。巨大的柴薪之山堆積在祭壇底部——幹燥的百年鐵鬆木,浸潤了古老動物油脂的粗壯獸骨,以及一捆捆散發著奇異芬芳的藥草束。此刻,暮色四合,火把的光芒在巨大祭壇的映襯下顯得渺小搖曳,火光在下方黑壓壓跪伏的族人臉上投下跳動的陰影。祭壇頂端,一個枯瘦如老藤卻又挺拔如山的身影昂然而立——大祭司燧梟。
他身披一件由無數閃耀著金屬光澤的赤紅鳥羽編織、鑲滿了猙獰獸牙和蘊含微光的晶石的法袍,頭戴一頂象征著離炎部至高權柄的、猙獰怒張的火焰牛骨骷髏冠冕。深陷在皺紋堆疊眼窩中的雙目渾濁如深潭,可當骨杖點地時,那渾濁的眼底便會迸射出洞察一切、冰冷鋒銳的寒芒。他正用一種古老蒼涼、仿佛直接溝通遠古先祖神靈的聲調吟誦著禱詞,音節沉重,好似巨石滾落幽穀:“燔薪燼落燼如星……火靈昭昭通幽冥……護我離炎萬代火……薪火不絕……魔穢不近身……”
禱詞帶著奇異的韻律,每當他手中纏繞著血色符文、頂端鑲嵌火係晶核的骨杖重重頓地時,祭壇底部堆積的柴薪中,便有一簇對應的柴火無火自燃!橘紅色的火焰扭曲著,如同有生命的精靈般,按照某種古老的巫道陣列依次亮起,構成一個玄奧的火焰圖騰,將肅穆的氛圍推向頂點!整個部族的意誌仿佛都被凝聚於此,隻待核心聖火點燃,將這份“信”與犧牲的“意”徹底點燃,通達火靈尊前!
就在這肅穆達到了極致的刹那——核心儀式即將點燃最神聖的聖火源頭!
“嗤啦——!!!”
祭壇頂端正中心,那理應最為純淨、彙聚所有意念的核心火盆,其中躍動的橘紅色火焰核心,猛然間向內劇烈坍縮!仿佛被無形的巨口猛力吸噬!下一瞬,火焰的中心點驟然爆發出刺目的墨綠色光華!
那不再是無瑕的聖焰!
無數條扭曲、蠕動、如同流淌著黑色膿血的詭異紋路,驟然從火焰深處瘋長而出!這些魔紋如同活物,貪婪地吞噬著橘紅的火焰,飛快地蔓延、連接,刹那間在火盆上方構成了一張猙獰的、完全由純粹惡念凝聚成的巨大鬼麵!這張鬼麵張開了無聲卻令人靈魂戰栗的巨口,墨綠色的魔焰如同瀑布般從盆中倒卷升騰!
“噗——啊!!”
距離最近、負責向核心火盆拋灑“火信”聖粉的兩名年輕巫祭,根本來不及反應!粘稠的墨綠魔焰如同附骨之蛆的觸手,瞬間纏上了他們的手臂!沒有尋常火焰的焦煙和灼紅,隻聽得“滋滋滋——”如同強酸腐蝕皮革般的恐怖聲響!皮膚和肌肉在難以想象的劇痛中迅速變黑、碳化、萎縮!淒厲到不似人聲的慘叫,如同利刃劃破了厚重的布帛,將這莊重的祭典徹底撕裂!
死寂!
短暫的、令人窒息的死寂!隻有墨綠色魔焰在祭壇頂端無聲扭動、舔舐空氣,以及那兩名巫祭蜷縮在地、發出微弱而絕望抽搐聲的詭異寧靜。
這死寂僅僅持續了一息。
“孽障——!!!”
祭壇頂端,燧梟枯瘦的身軀猛地爆發出山崩地裂般的威壓!震怒的咆哮如同九天雷罰轟然砸落!他那雙渾濁的眼睛瞬間精光大盛,兩道猶如實質的冰冷電光刺破暮色,跨越了混亂的人群,無比精準、無比刻毒地死死釘在了剛剛踏入祭壇外圍區域、正被眼前巨變驚住的赤翎和墨滄霄身上!
纏繞符文的骨杖帶著撕裂空氣的尖嘯,如淬毒的利箭,直指赤翎心口!
“赤翎!!!”燧梟的聲音如同寒冰地獄中刮出的陰風,每一個字都飽含著濃烈的殺意與不容辯駁的審判力量,“火靈尊前,汙穢魔障!異端穢氣衝霄!引火自噬!是你對離火柱看護鬆懈,心念失守!還是你……帶回來的這片”外穢”,汙濁纏身,衝撞了祖靈火種,褻瀆了至高火靈?!引來這滔天魔禍?!!”
石破天驚的指控!
如同一塊巨石狠狠砸進沸騰的油鍋!
轟——!
所有跪伏的、驚恐的、茫然的族人猛地昂起頭顱,無數雙眼睛瞬間被點燃!驚恐、憤怒、被愚弄的狂暴,更深處潛藏著的排擠與落井下石的快意……種種情緒如同萬支熊熊燃燒的火焰箭矢,帶著足以焚毀理智的巨力,瞬間將站在祭壇邊緣的赤翎與墨滄霄射成了篩子!空氣沉重得如同滾燙的鉛汁,粘稠地澆灌入他們的毛孔,那沉重到極致的壓力與指責,幾乎瞬間就將人壓垮!
“不……不可能是我!燧老!”赤翎臉色慘白如紙,那新添的白發在祭壇魔火映照下格外淒然。她被這猝不及防的滔天指責打懵了,但那刻在骨子裏的倔強與信仰被汙的憤怒迅速衝垮了震驚。她下意識地向前衝了一步,不顧族人的怒視,指向那燃燒著魔火的核心,“您看!那火焰的魔紋!那氣息……根本不是我……”
“住口!”燧梟厲聲咆哮,聲浪如同重錘轟擊,直接壓過了赤翎的辯解,也壓過了所有騷動。他的眼神如毒蛇信子掃過人群,帶著掌控一切的威壓:“狡辯!若非你身為守火之女,卻不知自省!體內火靈之力駁雜不純,心神不穩,意誌輕浮!如何能讓魔穢趁虛而入,汙染我部神聖火種?!若非你執意不顧勸阻,引這身負”燹痕”災厄之氣的異端穢物入部,將這災禍引向祖靈居所!我離炎部何至於在萬千族人矚目的神聖祭典之上,遭此魔火噬神戮魂之厄?!”
他的話語字字如刀,將赤翎釘在了部族叛徒與災星的位置上。話音未落——
嘩啦——!
一片混亂中,一位負責在祭壇外圍清理石溝、被眼前驟變驚得失魂落魄的族人,失手打翻了盛滿清水的陶罐!一汪清水從台階高處潑下,意外地衝過剛才被灼傷的兩名巫祭身側,衝刷過一小片因魔焰高溫炙烤和傷者掙紮而變得異常鬆軟的焦黑地麵。
水流衝過,一小片濕透的泥濘猛地塌陷下去!
就在那坍塌的泥坑邊緣,在祭壇底部巨大石塊與泥土相接的縫隙裏——借著祭壇頂端仍在扭動燃燒的墨綠魔火那詭異而微弱的反光——
墨滄霄那作為中州一流匠造學徒所磨礪出的、對結構和材質的本能敏銳,瞬間被一種冰冷的寒意攫住!
泥土深處,赫然暴露出一小塊冰冷的、邊緣棱角分明到與粗糙原始的石塊格格不入的金屬!
那不是原始粗糙的銅環!更非巫道法器那充滿自然和符號的風格!
那是一個結構精密絕倫、中心嵌著細小透明晶體指針的——機械羅盤!
羅盤邊緣是流暢冷硬的金屬弧線,裸露的部分上雕刻著細小而繁複的幾何圖案,幽藍色的微光如同水波在那些刻痕中隱秘流淌!其工藝之精巧、結構之玄奧,絕非南荒任何巫道部落所能鑄造!它散發出的氣息冰冷、鋒利、非自然!隻可能來自數萬裏之外,那片以奇詭偃術著稱的……東海之地!
墨滄霄的心髒猛地一跳,幾乎要破膛而出!
然而,就在他看到那羅盤、驚駭的念頭剛剛成形的電光石火之間——
祭壇頂端的燧梟,那對洞悉一切的眼眸,銳利如同鷹隼!他同樣敏銳地捕捉到了下方泥坑的塌陷、族人們目光瞬間聚焦帶來的死寂片刻、以及墨滄霄眼中一閃而過的震驚!
老祭司渾濁的眼瞳底部,一縷足以凍裂靈魂的陰鷙與驚惶瞬間迸發!快到無法想象!
他甚至沒有半分停頓!手中符文骨杖猛地向下,帶著萬鈞之力,不再是輕頓,而是如同巨杵般狠狠錘擊祭壇頂端!
“轟隆——!!”
並非攻擊!一道無形但無比精準的衝擊氣浪瞬間以骨杖落點為中心,呈完美的扇麵猛力爆發!
噗嗤!
那片剛剛塌陷、暴露秘密的泥坑,連同那鬆軟的土壤、那水流、那幽藍冷光的羅盤一角,甚至包括下方兩名哀嚎的巫祭被濺到的泥點,被這股沛然巨力掀起的氣浪狠狠掀飛、拍碎、覆蓋!碎石和泥漿混合物如同冰雹般濺射向周圍的人群,引發了新的混亂和痛呼!瞬息之間,那片地方隻剩下一片狼藉的泥水坑窪和再次封閉的汙濁!
“冥頑不靈!褻瀆聖壇!引魔入部!當以火靈之名——嚴懲!”燧梟的聲音陡然拔高,如同宣判最終神諭,帶著斬斷一切可能的威壓,徹底蓋過了所有的驚疑和那瞬間顯露又被強行掐滅的真相!“將這引動魔穢、玷汙聖火的罪人赤翎,及其招致的災禍根源——外穢異端,即刻拿下!投入”火灼牢”,以地脈業火洗滌其罪,靜候至高火靈最終的裁決!”
冰冷的、覆蓋著青苔的石矛矛尖瞬間如同毒蛇般抵上了赤翎單薄的後心!更多的石矛和粗壯有力的手臂帶著憤怒和被誤導的正義感,蠻橫地抓向墨滄霄的手臂和肩膀!祭壇頂端,那兀自扭曲盤旋的墨綠魔火,映照著燧梟投在下方、被拉長扭曲成巨大惡魔般的猙獰影子。
火獄之門,在絕望的哭嚎、狂暴的栽贓和精心掩蓋的陰謀中,帶著硫磺與魔焰的氣息,轟然開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