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硯底餘燼  第五章·懷璧·引刑災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35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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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墨滄霄從未如此渴望過一碗熱騰騰的、混著油花和焦糊蔥花的湯餅。
    濃重嗆人的油煙從破舊的灶蓬裏滾滾湧出,被巷口鑽過的賊風卷著,硬是塞滿了這窄窄的窮巷尾端。鄭老頭的湯餅攤支在兩塊幾乎要倒塌的黴爛木門板旁邊,灶火上架著的鐵鍋裏,渾濁的熱湯翻滾著,幾片粗劣的油渣被煮得發白,隨著水泡起起伏伏。幾張磨得油亮的矮桌擠在牆角,幾個衣衫同樣灰舊、沾著不同顏色泥灰的腳夫、走卒,正埋著頭,呼嚕呼嚕地吸溜著碗裏寡淡的麵條湯,空氣中彌漫著水汽、廉價油脂、黴味和濃重汗氣混合的怪異氣息。
    角落最暗處那張裂了縫的矮桌旁,墨滄霄背對著巷口,身形幾乎要蜷縮進牆角的陰影裏。他麵前的粗瓷碗還冒著些微的熱氣,碗裏清湯寡水,幾片邊緣焦黃的薄餅沉在底下。
    他臉色蒼白得近乎透明,額頭不斷滲出細密的冷汗,又迅速被巷子裏濕冷的風吹幹,留下一道道鹽漬般刺癢的痕跡。眉宇間籠罩著一層濃得化不開的陰鬱,那雙曾經死水般的眼睛裏,此刻翻湧著極度的疲憊、強自壓抑的驚悸,以及一種剛從那龐大、冰冷、透著股血腥味的秩序絞肉機中幸存下來的恍惚。九龍鼎焚滅一切的火光,老嫗脖頸噴濺的鮮血,孩童被焦油汙漬糊住的驚恐眼神……一幕幕如同烙印,灼烤著他的神經。
    手指無意識地在粗糙的碗沿上擦過。懷裏貼身放著那塊硯台。冰冷、粗糙的觸感隔著薄薄一層舊衣料傳來,像一塊沉重的、帶著倒刺的冰,死死壓在他胸口的舊傷上,帶來一絲新的、細微但清晰的悸動。那是自暗河遭遇曹莽後便一直隱隱存在的、屬於刑枷刃魔氣的微弱殘留,如同潛伏在血脈深處的冰渣。
    這悸動讓他更加難以呼吸。他幾乎是強迫自己,將那碗幾乎沒怎麼動過的清湯灌下去半口,冰涼的液體滑入食道,如同吞下了一塊石頭,反而更加清晰地勾勒出胃裏那塊冰冷的硯台輪廓。
    “爺爺,算賬!”一個脆嫩的聲音帶著點雀躍響起。
    蹲在他斜對麵小凳上的丫丫,鄭老頭大概八九歲的孫女,兩根稀疏發黃的小辮被油煙熏得油膩膩的。她剛收起鄰桌兩個漢子留下的三個皺巴巴的銅板,小臉興奮地轉向灶頭:“兩個餅子一碗湯,三個大錢!”她費力地將三個錢一個個排在灶台邊角剝落的油泥上,小小的手指沾滿了黑乎乎的汙跡。
    “好!好!三文,不少不少!”鄭老頭咧嘴一笑,露出黑黃的牙,胡亂在圍裙上擦著手,又趕緊彎下腰,拿起火鉗撥弄著灶膛裏濕柴,“丫丫看著點火,這鬼灶,一點濕氣就壓火…咳!咳咳!”他被一股突然竄出的濃煙嗆得直咳嗽。
    墨滄霄的目光掠過丫頭滿是汙跡、卻努力數錢的小手,掠過老漢被煙火熏黑的臉和佝僂的背。一種更深沉的冰寒裹住了他。灰巷裏小七石化後被錘碎的聲音,似乎又在這簡陋的煙火氣息裏隱隱響起。
    就在這時。
    胸口的冰冷殘硯猛地一跳!
    仿佛心髒驟停後更加瘋狂的搏動!
    不是細微的悸動,而是一股驟然爆發的、如同沉睡火山被點醒的熾熱與冰冷交織的狂瀾!硯台深處,那道先前吸攝自刑枷刃的魔氣殘痕瞬間如同被點燃的引信!一股混合著凶戾、規則、寒毒與……某種更深層貪婪**的異樣能量波動,毫無征兆地洶湧而出,穿透他簡陋的衣衫!
    嗡——!
    一道極淡、極薄,卻帶著某種刺穿虛空氣息的玄青光霧,猛地從他胸口位置散逸出來!光霧淡得幾乎無法用肉眼捕捉,仿佛水汽蒸騰的扭曲,但其中蘊含的那股源自“刑”與“魔”交融的異常氣息,卻如同向平靜的湖麵投入了一顆石子!
    光霧出現的瞬間,仿佛感應到了什麼與之極端對立的存在,竟發出一絲如同饑餓毒蛇吐信般的微鳴!
    幾乎在同一刹那!
    在墨滄霄毫無所覺、正艱難咽下最後一口冷湯之時——
    滴答。
    一滴冰冷的雨水,毫無征兆地落在他手背上,激得他微微一個寒顫。
    不遠的暗巷拐角陰影深處,幾乎與潮濕斑駁的牆皮融為一體。
    薛猙撐著一柄通體玄黑、傘骨由某種暗沉金屬鑄成的油紙傘,靜靜立在原地,如同一尊矗立千年的石碑。雨水順著他傘沿滴落,無聲地滲入腳下暗青色的石板縫隙。
    他掌中那塊溫潤如玉、流淌著靜謐安魂氣息的環形佩玉,在墨滄霄胸口殘硯爆發出那股詭異玄青光霧的瞬間——
    活了!
    嗡……!
    一層極其銳利的、如同針尖般細密尖銳的白芒,猛地從那原本柔和溫順的玉質內部刺出!白芒劇烈地閃爍、明滅!整塊佩玉如同受到劇烈刺激的活物,在他溫熱的掌心瘋狂震顫!
    “滋……滋……”
    尖銳如金屬刮擦、又似無數細密電流交擊的詭異鳴顫聲,從玉璧內部驟然迸發!這聲音無比刺耳,帶著一種撕裂靈魂的冰冷感,清晰無比地傳入薛猙耳中,甚至蓋過了小巷裏淅瀝的雨聲和麵攤的嘈雜!那塊“樂”碑同源的玉,那本該撫平一切痛苦與躁亂的“樂”,此刻卻像個被活活釘死在鐵板上的哀嚎者,在瘋狂尖叫著指向某個方位——那個布滿油煙、髒汙、蜷縮在暗影裏的卑微麵攤角落!
    薛猙摩挲著佩玉邊緣的手指,驟然停住。動作變得無比緩慢,如同拂拭絕世凶器的鋒刃。冰冷的雨水順著傘沿不斷滴落,有幾滴落在他玄黑常服的肩頭,迅速被布料吸收,隻留下幾個更深的暗色印跡。
    他緩緩抬起眼簾。
    那雙掩映在傘沿陰影下的眸子,冰冷得沒有一絲溫度,比這初冬的冷雨更寒。目光精準地穿透了稀薄的雨幕、飄散的油煙,如同兩支淬了萬年寒冰的標槍,死死釘在了那個剛放下粗瓷碗、下意識蜷縮更緊、試圖獲取一點安全感的灰袍身影上。那眼神不是人的眼神,更像是一頭早已鎖定獵物的凶獸在發動致命撲殺前,那種將血肉骨骼都解析透徹的冰冷確認。
    “嗬……”
    一聲極輕微、近乎囈語的低笑從薛猙唇邊逸出。那笑容冰冷得沒有一絲暖意,反而帶著一種終於將線頭拽出亂麻核心的了然與……毫不掩飾的熾熱貪婪。
    “是你了……”
    雨滴敲打著石板。麵攤旁的老鄭頭被濃煙嗆得又是一陣咳嗽,丫丫正費力地踮著腳,想往快要熄滅的灶膛裏再塞進一小根受潮的柴火。
    下一秒。
    薛猙右手握住傘柄末端,左手依舊攏著那塊因感應到目標而劇烈尖鳴的白光玉佩,身形驟然前傾!
    沒有風聲。沒有任何多餘的聲響。
    他就如同腳下濕滑的石板巷道上掠過的一道黑色濃煙,瞬息之間,便已掠過數個坐在條凳上埋頭吞咽的食客身側,帶起的冰冷氣流卷起一片濕冷的塵埃與幾片落在桌角的枯葉。
    筆直地、帶著不容置疑的審判意誌,攔在了墨滄霄那張矮桌前。
    時間仿佛在麵攤的一角陷入了極其短暫的凝滯。
    墨滄霄剛剛放下那粗瓷海碗的手指甚至還沒完全收回。碗底殘留的一點渾濁湯水映著他驟然僵住的、毫無血色的臉。頭頂昏暗的光線被新出現的高大身影徹底阻隔,濃重的陰影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他徹底包裹、淹沒了最後一絲試圖藏匿的縫隙。
    巨大的、足以凍結靈魂的寒意,比方才硯台的悸動強烈萬倍,排山倒海般壓來。他全身的血液,在這一刻似乎都停止了流動。心髒如同被一隻無形的冰手狠狠攥住,然後猛地向下一沉、一墜,如同要直接沉入深不見底的寒淵。
    所有的嘈雜、咳嗽、丫丫數錢的聲音、灶膛裏濕柴燃燒的噼啪……所有屬於這個煙火貧寒角落的背景噪音,在這一刹那,離他無限遙遠。
    世界隻剩下眼前這道玄黑的身影。
    和他袖中隱約散發出的、那道讓他硯台深處魔痕瘋狂鳴動的銳利白光。
    “嗝……”
    旁邊一個剛剛吞下一大口餅子的壯實腳夫,似乎才察覺到身邊這不同尋常的壓迫氣息。他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打了個響亮的嗝,茫然地抬起油膩的臉,想去看清發生了什麼。
    然而,他隻來得及看清一個冰冷如同刀刃削過一般的下巴輪廓,一張剛毅卻毫無表情、仿佛鋼鐵澆築的臉。以及對方垂在身側那隻手的手腕——那裏,纏繞著一圈圈比墨還濃、冰冷光滑的金屬鎖鏈狀紋飾,如同某種毒蛇的蛻皮,緊緊纏繞在玄黑色的暗紋緊袖袖口下。
    腳夫臉上的迷茫瞬間被一種源自生物本能的、深入骨髓的恐懼所取代!仿佛看到了什麼避之不及的洪荒凶物!他猛地低下頭,如同受驚的鵪鶉,將剩下的半個餅子連塞帶捂地按進自己嘴裏,用盡全身力氣咀嚼著,身體死死釘在條凳上,恨不得把自己縮進牆縫裏,再不敢抬眼看第二眼。
    周圍另幾個還在吞咽的食客也仿佛被無形的冰水兜頭淋下,咀嚼的動作驟然僵住,隻剩下眼神茫然地四處偷瞟,隨即也感應到了那無處不在的、冰冷鐵血的無形威壓。湯水撒在桌上也無人敢擦,筷子懸在半空忘了落下。
    “爺爺?”丫丫終於察覺到攤子上的死寂,有些膽怯地停下撥弄灶火的手,下意識看向爺爺。老鄭頭被煙嗆得老淚還掛在眼角,此刻卻猛地挺直了佝僂的背,用他那布滿油膩和老繭的手,死死抓住了孫女細小的胳膊。力道大得讓丫丫發出一聲細微的痛呼。
    老鄭頭渾濁的眼睛裏,再無半分為小攤張羅的精明和對生計的愁苦,隻有一種烙印在骨子裏的、小人物麵對滅頂之災的驚惶與死寂。
    薛猙的目光,從未離開過桌後如遭冰封的墨滄霄,對周遭瞬間的恐懼冰結恍如不見。雨水順著傘沿滴落在他腳邊,形成一小灘深色的水漬。
    他終於開口。
    聲音低沉、清晰,帶著一種玉石交擊般的奇異質感,卻比嚴冬的風刀更冰冷鋒利,一個字一個字地鑿進墨滄霄死寂的心湖:
    “逆道之痕,噬靈之物……”
    他那雙毫無溫度的眼睛,似乎能看透墨滄霄單薄的衣衫,穿透皮肉骨骼,直視那緊貼在其胸口的冰冷石塊深處。
    “果然……是你這個,文脈餘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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