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硯底餘燼 第六章·長街·血鎖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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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是灰燼的顏色。
粘稠冰冷的雨滴,砸在墨滄霄臉上,也砸在鄭老頭湯餅攤前那片驟然死寂的泥地裏。時間仿佛被凍住了。薛猙玄黑的身影如同一道深淵的裂痕,截斷了狹小空間裏最後一絲溫度。
墨滄霄的手指還僵硬地摳在粗瓷碗冰冷的邊緣,碗沿的裂口幾乎要刺進皮肉。那張不久前還因九龍鼎血火而夢魘纏身的蒼白麵皮,此刻徹底褪盡了最後一點血色。胸口緊貼的殘硯如同一塊被投入冰水的烙鐵,無聲地尖嘯著!那是硯台深處被喚醒的、屬於曹莽刑枷刃魔氣的殘餘烙印,在直麵薛猙那塊“樂”碑佩玉引發的刺耳共鳴中爆發出尖銳的、撕裂靈魂的警報!
薛猙的聲音比這初冬的冷雨更刺骨:“逆道之痕,噬靈之物……果然……是你這個,文脈餘孽。”
文脈餘孽。
四個字如同四把冰冷的鑿子,狠狠鑿穿了墨滄霄死寂麻木的軀殼!那早被灰巷汙濁掩蓋的冰冷血脈,在這一刻轟然沸騰!不是熱血的沸騰,而是沉寂的火山被撕裂地殼、岩漿裹挾著毀滅與屈辱轟然噴發的狂瀾!父親的背影、灰幕下裂天的光、撕心裂肺的悲壯呼喚、被汙濁浸透的“逆道者”身份……
一切久遠又沉重的記憶,如同洪水般衝垮了麻木的堤壩!不是恐懼!至少此刻,壓倒一切的,竟是一種被點燃的、焚心蝕骨的暴怒!
憑什麼?!
他眼中陡然爆射出兩道如同野狼般凶狠、帶著玉石俱焚決絕的光芒!所有生存的本能都在這一刻壓倒了對那恐怖身影的懼意!
“喝——!”
炸雷般的嘶吼從他胸腔最深處衝出,壓過了薛猙帶來的死寂!他不是為了自己!是為了那被燒成灰燼的碎碑!為了被踩碎的石祖!為了倒在血泊裏的老嫗!為了被煙熏黑的小手!為了灰巷裏碎裂成渣的小七!為了這一切絕望輪回的源頭!
身體如同繃緊到極限再驟然釋放的強弓!
轟!
桌子在巨大力量下猛地掀翻!粗瓷碗帶著剩下的湯水和油膩的殘渣砸向薛猙!同一時間,墨滄霄的身影已反向射出!不是撲向薛猙,而是朝著灶蓬濃煙滾滾、熱浪翻騰的灶口直撞過去!
“攔住他!”薛猙冰冷的聲音依舊毫無起伏,仿佛隻是隨手碾死一隻礙眼的飛蟲。
他的動作比聲音更快!
就在墨滄霄掀桌暴起的刹那,薛猙撐著的玄鐵傘骨傘身紋絲未動,攏在袖中的左手,那根一直無意識摩挲著“樂”碑玉佩的食指,閃電般朝著碗碟飛來的方向輕輕一拂!
嗡!
一道柔和如月華、卻帶著凝固空間的詭異力量憑空而生!
砸向他的粗瓷碗、湯汁、油星……所有飛濺的雜物,如同被無形的琥珀瞬間封固,凝固在半空,連濺起的水珠都保持著飛散瞬間的渾圓,詭異地懸停在距他玄黑衣袖不足半寸的虛空!他另一隻手依舊攏著那塊因刺激而白光吞吐、尖叫震顫的佩玉,眼神如冰。
呼啦!
墨滄霄的身影帶著撲麵的風,狠狠撞入灶蓬彌漫的濃煙火灰之中!灼熱嗆人的煙氣瞬間包裹了他!他顧不得煙嗆,雙手如鐵爪,猛地伸向灶膛裏那燒得滾燙、但已因濕柴壓住而餘溫尚存的一根手臂粗的焦黑柴火!
“爺爺!”鄭丫丫驚叫!
“走!”墨滄霄發出一聲暴喝,不是為了老鄭頭,而是像要趕走所有可能沾染上這厄運的生靈!同時,他抓住滾燙的木頭一端,用力向上一撬!
滾燙的火星混合著灼熱的草木灰,朝著他身後緊追而至的森嚴氣息猛地潑灑開去!形成一片短暫卻致命的高溫霧障!他人已如離弦之箭,撞破灶蓬後方那兩片早已腐朽欲墜的門板!
啪嚓!木屑紛飛!
墨滄霄如同鑽入泥濘洞穴的受傷野狐,踉蹌著衝入湯餅攤後狹窄、肮髒、堆滿垃圾、被雨水浸透的昏暗夾巷!
……
沉重的腳步聲碾碎了長巷盡頭最後一絲生機。
墨滄霄背靠著冰冷濕滑、爬滿青苔的磚牆,胸膛如同破舊的風箱般劇烈起伏。每一次吸氣都牽扯著肩頭那處被刑枷鎖鏈洞穿又撕裂的傷口,帶來混合著冰渣灼燒般的劇痛。鮮血早已浸透半邊灰袍,又迅速被冰冷的雨水稀釋,在他腳下積出一小灘不斷擴大的深色水窪,散發出濃重的鐵鏽腥氣。
雨越下越大。豆大的雨點砸在兩側高聳、光禿的牆壁上,砸在腳下的青石板縫隙中,砸在他冰冷的臉上。水霧籠罩著這條幽深筆直、如同巨大墓穴甬道的長巷,更遠處巷口的景物在雨簾中扭曲搖曳,模糊不清。
巷口,三個身影如同鐵鑄的墓碑,沉默地屹立在愈發密集的雨幕中。
清一色的典刑玄鐵重甲,冰冷的甲片在雨水的衝刷下泛著幽黑的光澤,甲麵刻滿象征律法與刑罰的暗紅咒紋。猙獰的鬼麵頭盔將麵容完全遮蔽,隻留下眼部鑲嵌的猩紅晶體,如同黑暗中擇人而噬的凶獸之瞳,死死鎖定著巷底深處重傷的獵物。
他們排成一個鬆散的三角鋒矢陣。最前方那人甲胄更為厚重,肩鎧更是如同兩座倒扣的骨丘,顯然是隊長。三人手中皆是長達丈許的沉重鐵矛,矛刃並非直刺的錐形,而是狹長彎曲、帶著無數倒刺鉤齒的血槽!汙濁的雨水順著倒鉤的凹槽不斷淌下,如同垂死凶獸流下的肮髒涎液。這是專門用來撕裂活物、製造最大痛苦的“刑牙矛”。
為首者踏前一步。沉重的金屬戰靴踩踏在濕透的石板上,發出沉悶如擂鼓的回響,在水霧彌漫的長巷中反複回蕩。
“逆道餘孽墨滄霄,”聲音透過頭盔發出失真扭曲的金屬摩擦音,沒有情緒,隻有冰冷的宣告,“典刑緝拿!敢有抗拒……”
鬼麵頭盔的猩紅晶體猛地亮起!
“格殺——煉魂——!”
呼!呼!呼!
三根帶著血腥腥風的沉重鐵矛破開雨幕,化作三道凶戾的烏光,如同地獄探出的捕獸利齒,從三個刁鑽角度同時撕裂雨簾!一根直取墨滄霄心口,一上一下封死他閃避退路!矛未至,那股冰冷、血腥、直透肺腑的殺機與鎖魂寒意,已讓墨滄霄感覺骨髓都要凍結!
退無可退!
墨滄霄瞳孔驟縮!劇痛幾乎撕裂他的意識,但求生的本能卻讓肌肉做出超越極限的反應!身體猛地向後牆一靠借力,腳下碎石汙水飛濺!他以一種近乎折斷腰肢的角度向後扭曲避讓!
嗤!
沉重的矛尖擦著他胸前被鮮血浸透的衣襟掠過,隻差分毫便要洞穿心髒!冰寒鋒銳的氣息刺激得傷口一陣**。他險之又險地避開了這致命的合圍一擊!
然而身體卻因這極限的規避動作失去了所有平衡!整個人狼狽地向側後方滾去!
碎石汙泥瞬間灌入口鼻,冰冷的汙水混合著傷口的血汙,糊滿他的視線和脖頸!
“掙紮!”
那領隊冰冷的聲音如同喪鍾。一擊落空,毫不氣餒,矛尖在空中劃過一個詭異的弧線,帶著倒鉤撕裂空氣的厲嘯,如同跗骨之蛆,朝著翻滾未穩的墨滄霄腰肋要害直紮而下!
這一次,再無閃避空間!
死亡的陰影瞬間籠罩!墨滄霄翻滾之中,眼角餘光已看到那森寒的倒鉤在視野中急速放大!他的手指本能地抓向懷中冰冷的硯台,最後的底牌,也是引禍的根源!
就在那索命倒鉤即將及體、墨滄霄即將拚死激發殘硯搏命的千鈞一發之際——
轟!
大地仿佛猛地一顫!
雨水飛濺!一道更為高大、更為雄壯、如同淵海凶嶽般的身影,帶著碾壓一切的恐怖氣勢,轟然砸落在巷口墨滄霄剛剛狼狽滾過的地方!堅硬厚重的青石板瞬間蛛網般龜裂、凹陷!
來人根本未曾正眼去看那三個如臨大敵的典刑衛精銳,他的目光如同兩柄燒紅的烙鐵,帶著足以焚毀靈魂的暴虐與譏諷,死死釘在墨滄霄狼狽翻滾、試圖以斷臂格擋的身影上。
來者身穿的玄鐵重甲與普通典刑衛截然不同。它非但厚重數分,肩甲更是異常寬大、猙獰地向上翻卷突出,如同張開利齒的巨獸口器。腰腹之間纏繞著數圈粗如兒臂、流動著刺骨寒氣的符文鎖鏈。他的頭盔宛如一頂扣在巨大頭顱上的黑鐵異形顱骨,口鼻的位置被雕刻成咆哮的凶神之口,而眼部部位卻並非猩紅晶體,而是兩塊如同凝固汙血的暗紅色鏡片,閃爍著貪婪暴虐的血光。
正是典刑衛千戶——“索命惡鬼”曹莽!
“嗬……”一聲沉悶如雷、帶著金屬摩擦回響的獰笑從頭盔下傳出,震蕩著濕冷的空氣,“區區腐鼠,也配驚擾本官?”
那索命的矛尖因曹莽的轟然落地而頓在半空。曹莽那巨大的身影完全籠罩了巷口的光線,雨水落在他重甲上,濺起迷蒙的水汽。
曹莽那兩道凝聚著暴虐的血紅鏡片,如同點燃的猩紅炭火,鎖定了目標。他龐大的身軀微微下沉,裹著厚重黑甲如同鐵柱的右臂驟然揚起,甲葉刮擦發出刺耳的聲音!
他的五指猛地箕張!
“禮法——枷鎖!”
曹莽發出一聲狂暴如同雷霆咆哮的斷喝!那聲音不似人聲,更像某種巨大金屬構件被強行擠壓撕裂的轟鳴!
嗡——!
懸浮在他掌中的那柄“刑枷刃”驟然爆發出萬丈血光!無數扭曲、尖銳的暗紅色篆文虛影如同活物般在血光中翻滾厲嘯!刺耳的鎖鏈摩擦聲瞬間蓋過漫天雨聲!三道由汙濁罪孽、厚重規則與極寒怨念交織凝成的巨大鎖鏈,如同自九幽地獄破土而出的毒龍,從刑枷刃的核心轟然射出!
嘩啦啦——!轟!
鎖鏈撕裂空間,撕裂雨幕!帶著壓垮一切重量的恐怖威壓與刺骨冰寒,並非直衝墨滄霄**,而是帶著一種覆蓋天地、禁錮規則的大勢,朝著墨滄霄當頭砸落!
鎖鏈尚未及體,那凝聚在刑枷刃上、象征著等級威權的恐怖規則重壓已先一步降臨!
轟隆!
如同無形的千丈鐵碑猛然壓頂!
墨滄霄的身體猛地向下一沉!腳下的青石板寸寸碎裂!他剛剛繃緊欲掙紮躍起的雙腿像是被灌滿了凝固的鉛汞,沉重的鎖鏈虛影纏縛其上,如同無形的鐐銬!五髒六腑如同被重錘狠砸!本就撕裂的肩頭傷口劇痛猛然加劇,鮮血汩汩湧出!
更恐怖的是那來自上方的威壓!無形巨山壓在頭頂,死死碾壓在他的脊柱與意誌之上!
“呃——!”
墨滄霄發出一聲痛徹心扉的悶哼!豆大的汗珠混合著雨水從他額頭滾落!他脖頸的筋肉、額角的青筋如同老樹的虯根般根根暴凸而起!全身的骨骼都在發出不堪重負的**,仿佛下一秒就要被這規則的重壓碾成齏粉!
他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著,卻並非懦弱,而是用盡全身每一分筋肉的力量,對抗著那山嶽般的下壓之力!膝蓋在哀鳴,在悲鳴!但那條腿卻依舊如同鋼鑄鐵打般死死釘在原地!
不能跪!
那口撐著他暴起掀桌、點燃他胸腔暴怒的不平之氣,死死卡在他的咽喉!父親的背影、無數在黑暗裏掙紮的身影,化作千斤之重的砥柱,死死撐著他搖搖欲墜的脊梁!
“偽道……”
喉嚨裏擠出被重壓碾磨出的嘶啞聲音,帶著砂礫般的粗糲。
就在這時!
那三道凝聚了罪孽規則與曹莽意誌的血腥鎖鏈,終於真正降臨!
轟!轟!轟!
如同三座血色的小山,狠狠撞擊在墨滄霄四周的虛空!
墨滄霄隻覺得身體最後一絲力量都被抽空了!他眼前猛地一黑,無數血色規則篆文如同活物鑽入腦海,要碾碎他的意誌!膝蓋猛地一陣劇痛,仿佛有兩把冰錐狠狠鑿進關節!
身體控製不住地就要向前傾倒!
“嗬——!”
一聲不屈的、拚盡一切的嘶吼從他胸腔爆發!就在膝蓋即將觸地的刹那,他猛地掏出了懷中那塊冰冷沉重的殘硯!
不再猶豫!
不再顧忌!
他眼中閃爍著近乎瘋狂、玉石俱焚的光芒,將全身殘存的力量乃至那壓不垮的憤怒意誌,盡數灌注進那塊粗糙的頑石之中!
“去——!”
墨滄霄發出一聲歇斯底裏的咆哮!如同投擲一塊染血的板磚,用盡最後力氣,將手中的殘硯對著正麵砸來的那根鎖鏈核心處——曹莽掌中那柄血光刺眼的“刑枷刃”,狠狠砸去!
殘硯在空中劃過一道笨重遲緩的軌跡,硯體上沾染的雨水和汙泥形成一道渾濁的尾跡。硯台深處,那道源於刑枷刃、此刻被同源更高階力量徹底引燃的魔痕瘋狂尖嘯,爆發出一點微不可察的灰暗光芒,如同一顆引燃的微小火種。
砰!
一聲沉悶得如同朽木撞擊鐵壁的悶響!
殘硯狠狠撞在砸向它的那道粗大鎖鏈之上!那鎖鏈帶著無盡威煞與規則,足以瞬間碾碎精鋼!
哢嚓!
如同枯枝斷折般的脆響清晰可聞!
殘硯終究隻是一塊殘破的石頭!它在瞬間劇烈震顫,硯身之上,以撞擊點為中心,猛地炸開無數道細密、蛛網般的深刻裂痕!碎片如同被強行震碎的黑色冰雹般激射紛飛!
然而,正是這些帶著墨滄霄精血意誌、更裹挾著硯台內被點燃的暴虐魔痕的碎片,在那毀滅性的碰撞中,如同無數淬毒的匕首尖刺,狠狠撕開了狂暴鎖鏈的規則外皮,射向四麵八方!
噗嗤!噗!
數點鋒銳的黑影驟然加速,猝不及防地沒入周圍三名典刑衛精銳裸露的脖頸或鐵甲關節縫隙!
“呃……!”
“咳啊!”幾聲壓抑痛楚的悶哼和鎧甲關節處鮮血飆射的畫麵瞬間取代了冰冷的圍殺!一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