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硯底餘燼 第四章·貢典·焚民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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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幕陰沉得像是浸透了陳年墨汁的劣紙,透著一種沉甸甸的死灰。鉛色的雲層死死壓著中州天京的嵯峨殿宇、朱漆廊廡,壓抑得人喘不過氣。
皇宮承天門外,巨大的九龍焚天鼎前,已是一派烈火烹油、錦繡繁華的肅殺氣象。
玄黑色的儀仗旌旗獵獵作響,繡著日月星辰、山河社稷的圖案,在冰冷的空氣中舒展,莊重得令人窒息。身披明光重鎧、披著猩紅大氅的神機禁衛,手持長戟,如同澆鑄在地麵上的鋼鐵雕像,組成三道密不透風的警戒人牆。甲胄的棱角在灰暗天光下折射出冰冷的銳芒,頭盔下隻露出一雙雙毫無情緒的眼睛,如同打磨過的黑石,靜靜燃燒著無形的煞氣。
人牆之外,是另一片無聲的海洋。
成千上萬的貧民被驅趕聚集在此,男女老幼,擠擠挨挨。他們大都穿著補丁摞補丁的粗麻或葛布衣裳,顏色灰敗得幾乎與身後的宮牆融為一色。空氣裏彌漫著濃重的、混合了汗水、濕冷泥土和某種長久貧瘠形成的幹癟絕望的氣息。沒有人說話,甚至很少聽到孩子哭鬧,隻有無數的喘息聲,沉重、粗礪,彙聚成一種沉悶的、令人窒息的背景音,在凜冽的寒風中飄蕩。他們的臉,大多是灰黃的,帶著長久勞作的刻痕和饑餓的凹陷,一雙雙眼睛渾濁、麻木、或者燃燒著壓抑到極致的憤怒,死死盯著那巨大的、散發著不祥預熱的九龍鼎。偶爾有幼童因恐懼而輕泣,立刻被身旁蓬頭垢麵的大人死死捂住嘴,顫抖的身體被粗糲的手緊緊箍住,隻剩下一雙驚惶失措的眼睛露在外麵。
這便是所謂的“年祭大典”外圍。禮部昭告天下,為祈九碑穩固、國泰民安,今日將焚毀自各地收繳的“非法碑屑贗品”。那些被貧民視為最後希望、賴以在瘴癘之地求生存、或是僅有的能換取幾粒救命丹丸的殘石碎屑,正堆積在九龍鼎周圍,被身著黑緞紅邊皂衣的差役一筐筐傾倒在冰冷的青磚地上。
一個瘦小的、頭發花白雜亂如枯草的老嫗,死死抱住懷裏一個被磨得油亮的粗布小包裹,渾濁的老眼滿是血絲和驚惶。她枯柴般的手死死護著包裹,指關節因用力過度而發白:“官…官爺!行行好!就這一小塊!我…我小孫兒在南方營裏染了熱毒,咳血三個月了…神婆說,就靠這碎石頭磨粉合藥能續命!就這一小塊!求求您…求求大老爺們開恩啊!燒了它…燒了它,我那孫兒…”她聲音哽咽沙啞,如同破舊的風箱,字字泣血。
旁邊的差役麵無表情,如聽不見蟲鳴,手中長棍狠狠搗在老嫗佝僂的腰肋上:“滾開!老厭物!再聒噪,連你一起填鼎!”老嫗痛得慘呼一聲,枯瘦的身體如斷翅的風箏般撲倒在地,懷中布包摔落在地,一塊黑乎乎、棱角分明的小石片滾了出來。
“我的石祖——!”老嫗發出撕心裂肺的哭嚎,不顧疼痛,如護雛的母獸般手腳並用撲向那塊石頭。人群一陣騷動,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死水,泛起絕望的漣漪。更多的人下意識抱緊了自己懷裏的“希望”,身體卻因驚懼顫抖得更厲害。
就在這死寂與絕望壓抑到極致之時——
承天門大開!
浩蕩的儀仗從中緩緩湧出。十二柄巨大的玄黑朱漆鸞紋遮扇先行,隨後是捧著玉笏、香爐、金瓶的禮樂生,鼓樂之聲沉悶而宏大,如同遠古巨獸蘇醒的低吼。隊列中心,是一位身著赤金紫蟒袍、頭戴九梁進賢冠的老者。他麵色紅潤,須發梳理得一絲不苟,眼神看似平和,深處卻蘊著久居高位的矜持與一絲不易察覺的疏冷。正是當朝禮部尚書,杜衡。
杜尚書行至九龍鼎旁的高階之上,目光如同俯瞰蒼生的神靈,緩緩掃過階下堆積的“贗品”和那烏壓壓的貧民。他雙手緩緩攏於胸前,寬大的袍袖迎風微展,聲音平和而清晰地通過特製的擴音法器傳出,回蕩在死寂的廣場上空:
“九疇聖碑,天道綱常!普天之下,莫非規製!”
聲音不大,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和一種沉重的感染力。
“此等偽物,竊聖靈之名,滋擾天道,惑亂民心!非止損毀法度,更招災引禍!陛下聖心憂勤,為黎民蒼生計,特命焚之!滌蕩寰宇,以正視聽!安乾坤之氣,固九碑之基!爾等生民,當感聖德浩蕩,摒棄雜穢,謹守秩序!”
他話音剛落,階下數名身著繁複暗金色祭袍的大祭司,高舉著頂端鑲嵌幽暗晶石、繚繞著詭譎光芒的法杖,開始踏著複雜詭異的步伐,口中念念有詞。杖端晶石對準了堆積如山的“贗品”和巨大的九龍鼎。
呼!呼!呼!
數道顏色各異、卻都帶著毀滅性氣息的火焰流,如同憤怒的靈蛇,從法杖頂端的晶石中噴吐而出!各色火流纏繞、融合,最終彙成一股狂暴的、帶著濃重硫磺與符文灼燒氣息的灼熱焚流,猛地灌入九龍鼎底部那早就準備好的漆黑燃料堆中!
轟——!
焚天烈焰衝天而起!
熾白、暗紅、幽藍的火焰如同掙脫牢籠的怒獸,貪婪地舔舐著冰冷的青銅鼎壁!九龍口中,噴出數丈高的烈焰!熱浪如怒海狂濤般席卷開來,即使隔著三道厚厚的人牆,貧民們也感到撲麵而來的窒息熱風,臉頰被烤得生疼,衣衫獵獵作響。
堆積在鼎邊的那些沾著血淚和絕望的“贗品”石屑,被洶湧的熱浪卷起,紛紛揚揚地投入那口噴吐著烈焰的巨口之中!無數或粗糙或圓潤的石頭,在狂暴的火舌中迅速變紅、變暗、開裂、粉碎、最終化作一縷縷卑微的、混雜著黑氣的輕煙,消散在灰蒙蒙的天空之下。
“我的石頭!!!”
“爹——!!那是給娘引藥力的命根子啊!!”
“孩子啊……沒了……全沒了……”
一直死寂的人群,終於被這焚盡最後希望的烈焰徹底點燃!絕望的哭嚎、撕心裂肺的呼喚、夾雜著詛咒與憤怒的咆哮,如同潰堤的洪水般猛然爆發!比火焰更灼痛的是人心深處被碾碎的淒慘!幾個早已被絕望逼到極限的漢子,雙眼赤紅,發出野獸般的嘶吼,猛地撞向最外圍那道鋼鐵人牆!
“放我們過去!還我石祖!!”
“餓死的也是死!燒死的也是死!橫豎都是死!跟他們拚了!”
人潮瞬間沸騰!如同被點燃的幹柴,以那些崩潰者為尖錐,憤怒地衝擊著堅硬的防線!絕望的咆哮彙成一股決堤的怒潮!
“穩住!”
“擋路者!殺!”
禁衛軍官冷酷的命令如同冰水潑下!
噗嗤!
第一支閃爍著幽藍色靈光符文的弩箭離弦!帶著刺耳的破空厲嘯,精準地貫穿了衝在最前麵的一個衣衫襤褸、雙目血紅的青年漢子胸膛!血花爆開!青年愕然地低頭看著胸口猙獰的血洞,身體劇烈抽搐著被巨大的衝擊力帶飛,重重砸在後方人群身上。
死亡並未阻止絕望!
反而如投入滾油的水滴!恐懼與憤怒更加洶湧地炸開!人群更加瘋狂地前湧!如同撲火的飛蛾!
“結陣!”
軍官的嘶吼在火焰轟鳴和人潮怒吼中依舊穿透。
禁衛長戟組成的人牆瞬間收緊,森冷的戟尖一致朝外!閃耀著符文光芒的鋒刃毫不留情地刺出、劈砍!
噗!噗噗噗!
利刃切碎**的聲音如同地獄的鼓點!前排衝擊的貧民如同撞在無形的鋼鐵荊棘上,瞬間濺起大片大片的血花!斷臂殘肢混著破碎的內髒和淒厲到變調的慘嚎四處飛濺!溫熱的血液噴灑在冰冷的甲胄和青石地麵,迅速凝結成一片片令人作嘔的暗紅薄冰。
那倒在地上的老嫗,正爬到離她布包不遠的地方。一隻染血的軍靴,砰然踏碎了地上那塊黑乎乎的小石頭!
哢嚓。
輕微的碎裂聲。
老嫗身體猛地僵住。
下一刻,那軍靴主人手中的長戟一揮,老嫗瘦小的身軀如同被丟棄的破麻袋,頸項被利刃劃開一道觸目驚心的長口子,溫熱的血液箭一般飆射到旁邊掙紮爬行的枯瘦小童臉上。
火焰熊熊,焚盡了所有微不足道的希望和證明。
血,浸透了宮門前每一塊冰冷的青磚。
空氣中彌漫著人肉油脂焦糊的惡臭與濃鬱到化不開的血腥,混合著硫磺燃燒的刺鼻氣息,形成一種地獄才會有的、令人窒息的味道。灰蒙蒙的天空下,焚天烈焰猙獰跳躍,映照著一張張絕望哭泣或冰冷如鐵的麵孔。
高階之上。
杜尚書那平和無波的臉上,甚至帶著一絲完成神聖職責後的、近乎悲憫的莊重。他寬大的蟒袍袖口微微一動,就在兩名祭司揮舞法杖、引動烈焰焚盡一處稍顯精致、內部似乎蘊藏點點深藍星芒的石塊堆時,袍袖巧妙地一卷一拂。
那處烈焰瞬間變得更加熾烈幽藍。
一道微不可察、極其精純的、閃爍著穩定金屬光澤的深藍色光芒,如同被無形手指牽引的遊魚,悄無聲息地鑽入了杜尚書袖中某個早已準備好的精巧玉盒。
玉盒溫暖的內壁上,以微雕手法刻著細密的結構圖,似是一座巨型弩機的核心傳動機關一角。
與此同時,更高的城樓陰影處。
一人憑欄而立。
一身玄底雲紋的常服,身姿挺拔如劍。麵容被陰影籠罩大半,隻露出線條冷硬的下頜和抿得如同鋒利刀鋒的薄唇。他目光並未望向階下的血肉地獄,也未在意高台之上尚書的動作,隻是靜靜看著那焚天烈焰深處。火焰在他深不見底的瞳孔中跳動、扭曲。
他的左手置於冰冷的漢白玉欄杆上,指節修長、穩定。一塊色澤溫潤、泛著柔和乳白光暈的環形佩玉,正安靜地躺在他掌中,被他幾根手指緩緩地、反複地摩挲著。那玉質溫潤如水,仿佛能吸納世間一切不安與躁動,散發出一股令人心神寧靜、靈魂深處都感到舒暢的韻律。那是屬於“樂”碑的獨特韻律,能安撫情緒,調和衝突,平複傷痛……
然而,把玩著這美玉、浸潤在“樂”碑安撫之力中的主人,那雙幽深的眸子裏,映照的卻是焚城烈焰與成片倒下的無辜屍骸。眼眸深處,沒有絲毫漣漪,隻有一種……冰冷的、如同極地玄冰般的審視。
他是典刑衛都督,掌控黑暗、裁決生死的——薛猙。
火焰與玉光,仿佛是他分割開來的兩個世界。
就在這混亂殺戮與無聲謀劃即將達到**之時——
“鏘——!”
一聲突兀、淒厲如同金鐵炸裂的嘶鳴,陡然撕裂了沉悶的鼓樂、焚火的咆哮、血肉的撕裂與絕望的哭喊!
來自頭頂!
所有人,包括高台之上的杜尚書,警戒線內外殺戮的禁軍、瘋狂衝擊的貧民、陰影下的薛猙,動作都出現了一瞬間的凝滯,齊齊抬頭望向灰暗的天穹。
隻見那灰沉沉的天幕上,一道肉眼可見的巨大裂痕,如同被無形的巨爪狠狠撕開!無數混亂的七彩霞光從中噴湧而出,轉瞬即逝!裂痕內,似乎有星辰隕滅崩塌,迸濺出難以名狀的毀滅輝光!
一個身著繁複星圖道袍、手持古樸渾天儀的老者,跌跌撞撞地從焚天鼎後方的觀禮高階衝出。他須發皆白,此刻卻淩亂不堪,麵上毫無血色,隻有極度的驚恐與難以置信!他手中渾天儀核心的指針瘋狂旋轉,指向裂痕深處!
他幾乎是跪在杜尚書身側不遠,用盡全身力氣嘶吼,聲音通過擴音法器尖銳地穿透所有嘈雜,帶著一種天地傾覆的絕望:
“監正星台示警!!!”
“九……九碑……不穩!!!”
“天……天道……有傾覆之危!!!!”
“其兆……其兆……魔星臨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