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發前，獨孤休下令原地停留，安葬死者。
    屍體逐一被抬至路旁空地，天道盟弟子以破毯遮屍，將一具具橫陳在血泥中的遺骸輕抬妥放。有人掘坑，有人拾柴，有人默默布石。
    林逐雲也在其中。他脫下外袍，卷起衣袖，親自掘土。泥雪混雜，凍土堅硬，他以劍代鋤，一劍一尺，將地皮斬開，如剝凍骨般緩慢而沉重。
    童真人叼著糖葫蘆站，唇角一挑：“總得有人埋，死了，也得有個歸處。”
    眾人將屍體入坑，覆土、壓石，一具具掩埋下去。雪兒揀了幾塊幹淨石頭，在父母合葬的土丘前堆成小碑，捧著破布包著的遺物，跪了良久。
    她沒再哭，隻是仿佛整個人都被埋在了那小小一堆石下。
    等所有人安葬完畢，林逐雲將劍收回，站在雪兒立的碑前，低聲道：“我們該走了。”
    雪兒點了點頭，抱著包袱緩步起身，登上馬車。她腳步踉蹌，卻未曾回頭。
    眾人連日北行，途中遇殘獸血跡、斷橋積冰，偶有山賊遠窺，卻皆懼於天道盟威名，不敢妄動。
    雪兒是隊中唯一的女子，又生得清秀，引得天道盟弟子多有照應，飲食起居皆有人細心安排，言語間也多幾分體貼。
    她多半低眉順應，偶爾輕聲應謝，神情柔弱中藏著些許警惕。
    那日行至林下歇腳，她趁林逐雲獨自拎水歸來，輕聲上前，略一屈身道：“林公子，前日多謝你出手相救……這幾日，也多虧你們照顧。”
    林逐雲聞言，隻點了點頭：“你能平安無事便好。”
    雪兒欲再開口，卻見他已提水轉身，語氣平淡無波，不冷淡，也不親近。
    她站在原地片刻，終究未再追問，隻將話咽回喉間，退身回到車旁。
    行程未停，車輪碾過泥塵，馬蹄聲雜於風中，漸行漸遠。雪兒掀簾一角，默默望著前方那道少年身影，目光微斂，終是低下頭去。
    數日後，眾人自山道而出，路經觀河城。城樓高懸，河水繞堤，城中熙攘如常，街頭巷尾卻已有風聲傳出——棋聖沈忘塵死於歸棋山，真相未明，眾說紛紜。
    茶肆中人聲嘈雜，有說他誤入魔道走火而亡，有言正邪暗鬥所致，更有人低聲猜測天道盟牽涉其中。童真人聽罷隻抿嘴輕笑，不置一詞。
    是夜，眾人投宿城中“棲鳳樓”。樓中掌櫃識得獨孤休，奉茶送盞，態度恭敬不敢怠慢。
    翌日天未破曉，眾人已整裝出城，自東門入山道，繼續北行。
    傍晚時分，山路漸緩，前方現出一座小村，青石小徑蜿蜒鋪展，隱於林煙炊影之間。
    獨孤休勒馬而止，道：“天色已晚，暫歇白川村，明日再登山。”
    眾人應聲而下，踏入村口。
    隊伍尚未入村，已有數名村民遠遠奔來。有人認出林逐雲，驚喜呼喊道：“是林少俠！那日救了咱們孩子的林少俠回來了！”
    霎時間，村口聚了不少人。孩童歡呼，大人恭敬，皆目露感激之色。村民自發讓出大道，引領入村。
    一名少女快步上前，身著淡綠衣衫，正是當日被救的小荷。她身後緊隨其父母，眼中盈著淚光。
    小荷撲通跪下，哽咽道：“林哥哥，小荷一直記得你救命之恩。”
    林逐雲急忙將她扶起，語氣溫和：“不必如此，你安然無恙便好。”
    小荷父親拱手行禮：“小人一家，永記天道盟與林公子大恩。”
    童真人點頭笑道：“不錯不錯，這才像個”大俠”模樣。”
    林逐雲臉上微熱，默默點頭。村民紛紛上前寒暄，一時間氣氛溫暖，恍如久別歸鄉。
    雪兒站在人群後，不動聲色地望著。同行數日，她曾以為這少年寡言冷淡，難以親近，可此刻，卻生出一絲說不清的安定與敬意。
    獨孤休立於馬前，目光亦落在林逐雲身上。
    他看著林逐雲雖年少，卻已知何為護弱，何為守義，不問回報、不計利害，神色中不禁多了一分欣慰與自豪。這個少年，不隻是天道盟的弟子，更是他獨孤休親手栽下的一枝新苗——如今已初見鋒芒。
    小荷的母親拉著女兒的手上前一步，聲音溫婉：“林少俠，諸位恩人，咱家屋子雖簡陋，但鍋裏還有熱飯。若不嫌棄，還請移步寒舍，容我們盡一份心意。”
    她丈夫也隨之拱手：“若幾位不棄，便在舍下借宿一夜，也好讓小人一家略盡心意。”
    童真人聽罷咧嘴一笑，嘴裏糖葫蘆沒停：“嘖，果然好人有好報——這頓熱飯，老童可是記下了。”
    獨孤休點頭笑道：“多謝厚意。入鄉當不失禮，自當應允。”
    他轉向林逐雲，語氣平和：“既是你救人一命，便當受人一情，去吧。”
    林逐雲應聲，隨小荷一家引路而行，雪兒亦快步隨上。
    村中屋舍雖舊，卻打掃得幹淨溫暖，窗邊還有晾曬未幹的草藥束。院中臨時搭了鍋灶，小荷的父母已命鄰人幫忙準備熱飯，幾名天道盟弟子也已自發幫忙添柴、洗菜，場麵一片和氣。
    飯後，林逐雲坐在石階邊，手中拿著一隻雕得歪歪扭扭的木獸，小荷則蹲在他身旁，興致勃勃地指點著：“這邊是尾巴，林哥哥你削錯了啦！”
    林逐雲笑著搖頭，舉起短刀又在木頭上細細刻了兩刀，道：“尾巴長點才像老虎。”
    小荷撅嘴道：“那你得畫斑紋，不然像隻貓。”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在昏黃燈光中比比劃劃，倒像是兄妹般親昵自然。
    這時，院門一聲輕響。
    雪兒走了出來，唇角微動，似想開口，又止住。
    小荷最先抬頭，眼睛一亮，揚聲喚道：“雪姐姐，你也來玩呀！林哥哥刻的小老虎快好了！”
    雪兒一怔，隨即輕輕一笑，緩步走近，在兩人不遠處坐下，輕聲道：“你們玩得真開心。”
    林逐雲抬眼看了她一眼，點點頭，道：“隻是隨手雕個玩意兒，小荷說像貓。”
    雪兒目光落在那隻木雕上，柔聲笑道：“不像貓，倒真有幾分虎氣。”
    她語氣溫緩，神情清和，目光在木雕與林逐雲之間遊移了一瞬，又低聲補了一句：“你手很穩。”
    林逐雲“嗯”了一聲，未作多言，小荷卻笑著道：“林哥哥不愛說話，可是很好的人呢！”
    雪兒低頭掩笑，眼中微光輕閃，語氣卻低低的：“我知道。”
    小荷歪頭看著雪兒，忽然問道：“你和林哥哥是很早就認識的嗎？”
    雪兒輕輕一笑，低聲道：“沒有呢，我是這一路上才剛認識林哥哥的。”
    她語氣柔和，眼神卻不自覺地落在林逐雲身上。小荷眨了眨眼，好奇地說：“那你一定也覺得他很好，對吧？”
    雪兒頓了頓，臉紅低聲道：“嗯……挺好的。”
    林逐雲聽著兩人對話，耳根微熱，偏過頭輕咳了一聲，道：“小荷，別多問了。”
    小荷吐了吐舌頭，笑嘻嘻地躲回一旁，低頭繼續擺弄手中的木雕小獸。
    雪兒垂眸一笑，語聲柔和道：“沒關係，她也隻是好奇。”
    林逐雲卻輕輕搖頭，聲音低了些：“她年紀還小，別叫她亂想。”
    院中氣氛輕鬆，燈影溫柔。
    片刻後，他將那隻木雕遞給小荷：“拿去吧。等有空，再給你刻隻真老虎。”
    小荷歡喜接過，雙手緊緊抱住，眼睛都笑彎了。
    次日清晨，天色尚淺，白川村已隱隱傳來雞鳴犬吠。
    天道盟弟子陸續整裝完畢，肩背刀劍，神情肅然。
    林逐雲與雪兒也自屋中走出，皆已收拾停當。小荷拉著他的衣袖，依依不舍地道：“林哥哥，你們要走了嗎？”
    他輕撫小荷的發頂，柔聲應道：“我們還要趕路。你要聽爹娘的話，好好讀書練字，長大了也要護人如初。”
    小荷“嗯”了一聲，眼圈微紅。
    獨孤休在一旁望著這一幕，輕聲道：“你們一家好好過日子，若有什麼難事，可托人帶信往天道山。”
    小荷娘親連忙躬身一禮：“多謝恩人。”
    童真人打著嗬欠從門內走出，嘴裏咕噥著：“唉，一夜好覺，換來天未亮的跑路，真是虧了。”
    獨孤休回身望了一眼村口，略一點頭：“走吧。”
    隊伍重新整頓，馬蹄聲響中緩緩離村。村民自發送至村口，目送眾人遠去。
    小荷站在道旁高處，手中舉著那隻小木虎，朝著林逐雲揮手喊道：“林哥哥，記得回來呀！”
    林逐雲抬手揮了揮，背影卻在清晨霧光中，愈行愈遠。
    眾人行了半日，至午後已抵天道山腳。遠遠望去，已有天道盟弟子列陣而立，為首者正是副盟主裘萬川，身側還站著幾位長老與執事，顯然早已得訊趕來迎接。
    裘萬川見獨孤休等人步下山道，立即上前兩步，拱手施禮，笑道：“盟主此行辛苦，不知路途順利否？”
    獨孤休微一點頭，語氣平靜：“尚可。”
    目光掃過林逐雲與眾弟子，片刻停在雪兒身上。裘萬川問道：“這位姑娘是……”
    雪兒聞言俯身一禮：“小女子雪兒，多蒙諸位照拂。”
    獨孤休道：“途中遭劫，身世可憐，一時無依。你替我安排妥當，隨盟中差遣便是。”
    裘萬川答應一聲：“明白，我會安排妥帖。”
    一旁童真人撣了撣衣袖，叼著糖葫蘆湊上來道：“這小丫頭我瞧著還不錯，留下來說不定能派上用場。”
    獨孤休轉過身，看了林逐雲一眼，語氣淡然：
    “你先隨裘萬川回去，雪兒一並安置妥當。”
    說罷，他轉過身，步入山門前數步又開口：
    “安頓好了，來大殿一趟，我有要事宣布。”
    林逐雲聽罷，拱手應道：“弟子遵命。”
    裘萬川在旁聽見，立即上前招呼眾人：“林賢侄和雪姑娘隨我走吧，盟中自會照應周全。”
    林逐雲略一頷首，攜雪兒隨裘萬川同行。
    裘萬川將雪兒安置於側院空齋，叮囑女執事妥為照看，又命人送去換洗衣物與熱茶點心。雪兒行禮謝過，臨入屋前回身望了林逐雲一眼，輕輕點頭。
    林逐雲目送雪兒入齋，拱手致意後，輕步回了自己的房間。
    回到屋中，他將行囊擱在案旁，取水洗去風塵，換上幹淨衣袍，再整了整背後的長劍。
    片刻未歇，他推門而出，徑直往大殿而去。林逐雲心中雖有疑問，卻未曾料到，等在殿中的，將是他命途的分岔之刻。
    一扇門，一段路，自此而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