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30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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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瓊林宴設在皇城西苑的“澄瑞殿”。此處遠離前朝喧囂,四麵環水,引太液池活水而成清渠,遍植奇花異木,雕梁畫棟掩映其間,是皇家舉辦曲水流觴、文人雅集的勝地。
    此刻,華燈初上,澄瑞殿內外燈火通明,亮如白晝。無數琉璃宮燈、鎏金燭台將殿宇映照得金碧輝煌,流光溢彩。
    殿內,絲竹管弦之聲悠揚悅耳,身著輕薄宮裝的舞姬身姿曼妙,水袖翻飛,如同月宮仙子謫凡。
    空氣中彌漫著清冽的酒香、精致的菜肴香氣、以及名貴香料燃燒時散發的馥鬱芬芳。
    新科進士們,脫去了白日裏遊街時象征身份等級的袍服,換上了統一的吉服,雖依舊華美,卻少了幾分拘束。
    他們三五成群,或圍坐在鋪著明黃錦緞的案幾旁推杯換盞,或立於殿中欣賞歌舞,或憑欄遠眺西苑夜色。
    一張張年輕的臉上洋溢著誌得意滿的笑容,眼神中充滿了對未來的憧憬與豪情。十年寒窗,一朝金榜題名,此刻正是人生得意須盡歡的巔峰時刻。
    殿內氣氛熱烈,觥籌交錯,笑語喧嘩。狀元謝珩、榜眼李維清、探花郎周子玉,無疑是這場盛宴中最璀璨的焦點,被眾人簇擁著,接受著同年的祝賀與敬仰。
    然而,這表麵的喧嘩鼎沸,傳到澄瑞殿外那曲折幽深的回廊時,卻仿佛被一層無形的、厚重的宮牆所隔絕。
    絲竹之聲變得模糊遙遠,如同隔著一層蕩漾的水幕,聽不真切。
    觥籌交錯的喧鬧人語,更是隻剩下嗡嗡的餘響,如同夏夜裏遠處池塘的蛙鳴。
    夜風帶著太液池水汽的微涼,以及禦花園裏初綻的梔子、晚香玉的清幽花香,幽幽地拂過回廊朱紅色的廊柱,掠過冰涼的漢白玉欄杆。
    但這微涼的夜風,卻絲毫驅散不了此處凝結的、幾乎令人窒息的沉重空氣。這份沉重,源於回廊深處那片濃得化不開的陰影。
    謝珩獨自一人,悄無聲息地立在這片遠離喧囂的回廊陰影裏。
    他身上還穿著瓊林宴的緋色吉服,隻是卸去了白日裏象征新貴的簪花紗帽,墨黑如緞的長發僅用一根通體無瑕的素白玉簪鬆鬆挽住,幾縷不聽話的碎發垂落在他光潔的額前,被晚風輕輕撩動。
    朦朧的月色透過廊外扶疏的花木枝葉,在他身上灑下斑駁的光影,襯得那張年輕俊逸的臉龐在明暗交錯間,更顯出一種驚心動魄、近乎妖異的俊美。
    他微微側身,目光穿透廊柱的間隙,落在遠處燈火輝煌、人影幢幢的澄瑞殿上。
    那裏,笙歌曼舞,酒香四溢,是他今日風光無限、正式踏足這帝國權力漩渦的**。殿內透出的溫暖光線,將他側臉的輪廓鍍上了一層虛幻的金邊。
    然而,他此刻的神情,卻與那殿內的熱鬧喧囂格格不入,甚至截然相反。
    白日裏麵對萬民時的溫潤笑意早已斂去,麵對同年時的謙和客套也消失無蹤。眉宇間凝著一絲與這瓊林宴喜慶氣氛、與他二十歲年紀絕不相符的沉靜。
    那沉靜之下,是冰封的湖麵,湖底深處湧動著無人能窺見的暗流。
    月光清冷,勾勒著他挺直如刻的鼻梁和緊抿成一條直線的薄唇,下頜繃出一道利落而倔強的弧線。
    那眼神,平靜無波,卻又深不見底,倒映著遠處的燈火,卻仿佛隔著一層冰,沒有絲毫溫度。那不是初入官場者的茫然或興奮,而是一種……洞悉世情、勘破繁華後的冰冷與疏離。
    廊下的陰影濃稠如墨,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線。
    隻有遠處宮燈透過花窗投射進來的微弱光暈,在靠近廊柱的地麵上,勉強勾勒出另一個人的輪廓。那人影高大、挺拔,如同沉默的礁石,將本就吝嗇的光線徹底隔絕在身後。
    攝政王蕭凜。
    他不知何時已離開了那象征至高權力的城樓,無聲無息地出現在這僻靜的回廊深處,仿佛本就與這片陰影融為一體。
    依舊是一身看似樸素卻暗藏華貴的玄衣,負手而立,寬大的袍袖垂落,紋絲不動。
    他並未看謝珩,側臉對著他,目光投向回廊外幽深靜謐的庭院。庭院中假山嶙峋,花木扶疏,月光如水銀瀉地,在青石小徑上流淌。
    那目光沉靜無波,深邃得如同古井,卻又帶著一種無形的、沛然莫禦的力量,將周遭的空氣都壓得粘稠凝固,連蟲鳴都噤了聲。
    他僅僅是站在那裏,就像一座無法逾越的山嶽,一片深不可測的寒淵。
    謝珩緩緩地、極其緩慢地轉過身,麵向那片濃重得如同實質的陰影。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目光並未落在他身上,卻如同冰冷的蛛網,早已將他牢牢鎖定。
    他深深地、無聲地吸了一口氣。那氣息在死寂的回廊裏顯得格外清晰,帶著禦花園清冷的花香和夜露的微涼,沉入肺腑,壓下心頭那絲本能的悸動。
    然後,他向前一步,堅定地踏出了廊柱投下的、相對明亮的月影區域,將自己整個人完全暴露在陰影的邊緣。
    緋紅的吉服袍角拂過冰涼光滑的石階,發出極其輕微的、幾不可聞的窸窣聲。
    他撩起那身象征無上榮耀、無數寒門士子夢寐以求的新科狀元袍服——那代表著“天子門生”、代表著文魁之首、代表著錦繡前程的華美外衣。
    在蕭凜身後一步之遙的地方,屈膝,跪了下去。
    動作幹脆利落,沒有絲毫猶豫,帶著一種近乎獻祭般的決絕。
    膝蓋重重地撞擊在堅硬冰冷的青石板上,發出沉悶而清晰的一聲“咚”!這聲音,在寂靜得落針可聞的回廊裏被無限放大、回蕩,甚至瞬間蓋過了遠處澄瑞殿傳來的、模糊的宴樂之聲。
    他俯下身,額頭輕觸地麵。冰涼堅硬的觸感從額心傳來,直抵腦海。
    “臣,謝珩,”他的聲音響起,清越依舊,如同玉石相擊,卻徹底褪去了白日裏的溫潤圓融,透出一股金石般冷硬的質地,每一個字都像經過千錘百煉,清晰地、有力地敲打在凝滯如冰的空氣上,“願為殿下手中刃。”
    沒有繁複的禮節性開場白,沒有慷慨激昂的忠君愛國陳詞,更沒有對自身才華的誇耀。隻有一句最簡單、最直接、也最驚心動魄的投誠。如同利刃出鞘,寒光乍現。
    他維持著叩首的姿態,額心緊緊貼著冰涼的地麵,聲音從下方傳來,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靈魂的力量:
    “刀鋒所指,便是臣心所向。刀鋒所染,便是臣命所歸。”話語斬釘截鐵,不留絲毫轉圜餘地,仿佛在宣讀一道不可更改的血誓。
    微微一頓,那冷硬的聲音裏似乎注入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更深沉的東西:
    “臣隻求,一展所長,盡忠殿下。”“盡忠”二字,咬得極重,仿佛蘊含著千鈞的重量和無盡的深意。
    夜風似乎也在這一刻徹底停滯了。遠處澄瑞殿的喧囂樂聲,在這一刻被無形的屏障徹底隔絕,消失得無影無蹤。
    回廊裏隻剩下死一般的、令人窒息的寂靜。連月光都仿佛凝固了,隻有跪伏在地的那片刺目的緋紅,在濃黑的陰影邊緣,灼灼燃燒。
    玄衣的身影終於動了。
    如同沉睡的巨獸緩緩蘇醒。蕭凜極其緩慢地轉過身。隨著他的動作,那片濃重的陰影也隨之流動,月光吝嗇地勾勒出他線條冷硬、如同刀削斧劈般的下頜輪廓和緊抿成一條直線的薄唇。
    他居高臨下,如同神祇俯視螻蟻,目光沉沉地落在跪伏在地的那片刺目的緋紅之上。
    那目光,比白日城樓上時更沉,更深,更重。
    帶著審視,帶著衡量,帶著一絲極其隱晦的、如同猛獸發現了有趣的獵物時才會流露出的玩味。
    不再是純粹的漠然,而是多了一種要將眼前之人從皮相到骨髓、從靈魂到野心都徹底剖開看透的銳利。
    他並未立刻開口。時間在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仿佛被無限拉長、扭曲、凝滯。冰冷的青石寒意透過薄薄的吉服袍料,一絲絲、一縷縷,如同無數根冰冷的針,頑固地鑽入謝珩的膝蓋,滲入骨髓。
    遠處禦花園的池塘裏,幾聲遲來的蛙鳴試探性地響起,又迅速沉寂下去,更襯得此處的靜默如同萬鈞巨石,沉甸甸地壓在謝珩挺直的脊背上,考驗著他的意誌與決心。
    不知過了多久,或許隻有幾個心跳的時間,又或許漫長到足以讓跪著的人膝蓋失去知覺。
    一聲極輕、極冷的哼笑,終於從頭頂那片濃得化不開的陰影裏逸出。
    那笑聲短促得如同幻覺,沒有任何溫度,像極北之地萬年冰川深處冰棱驟然碎裂的微響,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冰冷的嘲諷。
    緊接著,一隻穿著玄色雲紋錦靴的腳,緩緩抬起,落在了謝珩麵前咫尺之距、冰涼光滑的青石地麵上。
    靴尖點地,姿態隨意,卻帶著一種主宰生死、予取予奪的絕對威儀。
    “起來。”蕭凜的聲音響起,低沉,平緩,如同古寺鍾鳴,聽不出絲毫喜怒,卻蘊含著不容置疑、不容抗拒的威壓,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鐵珠砸落在玉盤之上,發出沉重而清晰的回響,“本王,不養廢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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