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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瓊林新雪
朱雀銜日
景和二十三年的春日,仿佛是被一支無形的巨筆,蘸飽了最穠豔的朱砂與最清透的藤黃,在沉睡了一冬的帝京畫卷上,酣暢淋漓地潑灑開來。
寒意褪盡,凍土酥軟,蟄伏的生機掙脫了霜雪的桎梏,爭先恐後地湧向地麵。
護城河解凍的冰麵下,水流變得湍急而清澈,倒映著兩岸初綻新芽的垂柳,那柔嫩的鵝黃綠意,像是少女羞怯的眉眼,在微醺的春風中輕輕搖曳。
皇城根下,沉寂了一冬的桃杏梨李,仿佛一夜之間接到了無聲的敕令,枝頭驟然綴滿了密密匝匝的花苞,在某個陽光格外慷慨的清晨,不約而同地“嘩”一聲綻放開來。
粉白、嫣紅、淺紫,交織成一片片浮動的香雪海,馥鬱的甜香乘著暖風,無孔不入地鑽進京城的每一條街巷,每一扇軒窗,甚至浸潤了巍峨宮牆內森嚴的磚石縫隙。
然而,這一日帝京真正的魂魄,那足以點燃整座城池、令百萬黎庶為之沸騰的焦點,卻不在禦苑的奇花異草,不在宮闕的飛簷鬥拱,而在那貫穿南北、直抵皇城正門的——朱雀大街。
天光未透,寅時剛過,這座帝國的心髒便已徹底蘇醒,以一種近乎癲狂的姿態。
平日裏肅穆寬敞、可容十馬並馳的朱雀大街,此刻竟顯得狹窄而局促。兩側的酒樓茶肆、商鋪民居,凡有臨街窗牖之處,無不洞開。
窗欞上、欄杆旁、甚至低矮的屋頂瓦簷上,密密麻麻擠挨著數不清的人頭。男女老少,士農工商,綾羅綢緞與粗布短褐混雜一處,平日裏涇渭分明的身份階層,此刻都被一種共同的、難以言喻的興奮與期待所模糊。
無數雙眼睛,帶著相同的灼熱,如同被無形的磁石牽引,齊齊投向長街的南端盡頭——那裏,是貢院的方向,是今日一切榮光與喧囂的源頭。
鼎沸的人聲彙聚成一片巨大的、持續不斷的嗡鳴,如同地底岩漿的奔湧,又似千萬隻夏蟬在烈日下齊聲嘶鳴。
叫賣聲、吆喝聲、孩童的嬉鬧啼哭、婦人興奮的竊竊私語、書生們引經據典的議論爭辯……所有這些聲音都被一種更高昂、更狂熱的情緒裹挾著、蒸騰著,在清晨微涼的空氣中發酵、膨脹,最終形成一股近乎實質的聲浪熱流,直衝雲霄,將天邊最後一抹淡青色的晨曦也徹底染成了喧囂的緋紅。
“來了!來了!”不知是誰眼尖,率先發出一聲變了調的尖嘯。
這一聲如同投入滾油的火星,瞬間引爆了積蓄已久的火山!
“在哪裏?狀元郎在哪裏?”
“快看!是儀仗!是儀仗過來了!”
“讓開些!讓我也瞧瞧新科狀元的風采!”
“哎喲!別擠!踩著我腳了!”
人群像被狂風席卷的麥浪,劇烈地湧動、推搡、踮腳、伸長脖子。無數目光如同密集的箭矢,穿透尚未散盡的晨霧,死死釘向長街盡頭那緩緩顯現的、一點刺目的猩紅。
先導的儀仗威嚴而隆重。十六名身著金甲、手持金瓜鉞斧的禦前侍衛,步履沉穩,分列兩行,踏著整齊劃一的步伐,每一步落下都仿佛帶著千鈞之力,將地麵的微塵震起,在初升的陽光下形成朦朧的光暈。
他們麵容肅殺,眼神銳利如鷹,周身散發著凜然不可侵犯的皇家威儀,無聲地劈開前方洶湧的人潮,為緊隨其後的榮耀清出道路。
其後是象征文運昌隆的旗幡儀仗。繡著“連中三元”、“魁星點鬥”、“獨占鼇頭”等吉語的錦緞大纛在風中獵獵招展,金線繡成的圖案在陽光下熠熠生輝。手持宮燈、香爐、如意、寶瓶等各式禮器的禮官們,神情莊重,步履從容,將一種盛大而古老的儀式感,莊重地鋪陳在這條象征著帝國權力與榮耀的中軸線上。
然而,所有的目光,所有的喧囂,所有的期待,在真正的主角出現的那一刻,都如同被一隻無形巨手扼住,出現了極其短暫、近乎凝滯的停頓。
來了。
一匹通體雪白、神駿非凡的西域良駒,踏著輕快而富有韻律的步伐,緩緩踱入長街。
馬身肌肉線條流暢,皮毛在陽光下泛著綢緞般的光澤,長長的鬃毛被精心梳理,編入了赤金色的絲絛,隨著步伐輕輕擺動,如同流動的火焰。
馬鞍是上等的烏木所製,邊緣鑲嵌著溫潤的象牙,鞍韉則是用最上乘的猩紅貢緞包裹,上麵用金線密密繡著祥雲瑞獸的圖案,華貴得令人不敢逼視。
但真正奪走所有人呼吸的,是那端坐於馬背之上的人。
新科狀元郎,謝珩。
他身著一襲禦賜的緋紅狀元袍。那紅色,並非尋常朱砂的豔俗,而是宮廷秘製的“狀元紅”,深沉、厚重,如同凝固的霞光,又似窖藏多年的醇酒,在陽光下流淌著內斂而尊貴的光澤。
袍服裁剪得極其合體,完美勾勒出他年輕挺拔的身形,寬肩窄腰,脊背挺直如崖岸青鬆,帶著一種天生的傲骨與從容。
腰間束著一條玉帶,羊脂白玉溫潤無瑕,環佩相擊,發出清越悠揚的微響,在鼎沸的人聲中竟清晰可聞。
陽光在這一刻變得格外慷慨,毫無保留地潑灑在他身上,仿佛天地間所有的光華都彙聚於此。
那光芒落在他年輕得過分、也俊美得過分的臉上,勾勒出近乎完美的輪廓。**的額頭,挺直的鼻梁如同玉山雕琢,下頜線條清晰而利落。
最令人心折的是那雙眼睛,形狀姣好,眼尾微微上挑,本該帶著幾分天然的嫵媚風流,然而此刻,那深邃的瞳仁裏卻蘊著恰到好處的溫潤笑意,如同春水初融,清澈見底,卻又深不見底。
他唇角微揚,噙著一抹謙和得體的淺笑,目光徐徐掃過兩側如癡如狂的百姓,每一次頷首致意,都引得那一片區域爆發出更高的讚歎與尖叫。
“謝狀元!看這邊!”一個站在臨街酒樓二層窗邊的少女,顯然是鼓足了畢生的勇氣,臉頰漲得通紅,奮力將手中那朵開得正盛、花瓣層層疊疊如同錦繡的芍藥花擲了出去!
緋紅的花影,帶著少女滾燙的心意和馥鬱的香氣,劃破喧鬧灼熱的空氣,如同一支小小的箭矢,精準地落向馬背上那抹耀眼的緋紅。
所有人的目光都追隨著那朵花的軌跡,屏住了呼吸。
隻見馬背上的謝珩,反應快得驚人。
他並未側身,也未大幅動作,隻是握著韁繩的右手手腕極其靈巧地一翻,白皙修長的手指在鞍前一抄,動作流暢如行雲流水,帶著一種習武之人才有的利落與精準,穩穩地將那朵飽含情意的芍藥接在了掌中。
人群爆發出震天的喝彩!
謝珩垂眸,指尖輕輕拈著那嬌嫩欲滴的花瓣,仿佛在欣賞一件精致的藝術品。
他唇邊的笑意似乎加深了些許,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促狹。隨即,他微微側首,目光精準地投向那擲花少女所在的窗口。
這一瞥,風流蘊藉,眼波流轉間似有星河流淌。
那少女被他這一眼看得幾乎窒息,隻覺得渾身血液都衝上了頭頂,臉頰滾燙得能烙餅,尖叫一聲捂住了臉,羞得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周圍頓時爆發出更響亮、更善意的哄笑聲和起哄聲。
“探花郎好福氣啊!”人群中有人大聲調侃,引來一片附和。
謝珩含笑不語,並未回應這善意的調笑。
他指尖依舊撚著那朵芍藥,目光卻仿佛不經意地順著那羞怯少女身後高聳的屋脊,越過了攢動如蟻的人頭,越過了飛簷翹角上蹲踞的嘲風獸,越過了春日澄澈如洗、藍得沒有一絲雜質的碧空——
最終,落在了長街盡頭,那座巍峨聳立、象征著帝國最高權力與威嚴的——皇城正門城樓之上。
那裏,與下方的喧囂鼎沸、流光溢彩形成絕對反差的,是一片死寂的玄色。
數名身著玄甲、麵覆精鋼麵具、隻露出一雙毫無感情眼眸的禁衛,如同從地獄熔爐中鍛造出的鐵像,分列在城樓兩側,紋絲不動。
他們手中的長戟在陽光下閃爍著冰冷的金屬寒光,刃口鋒利得仿佛能割裂空氣。
拱衛的中央,一人憑欄而立。
那人並未穿戴象征親王身份的繁複袞服,僅是一身看似樸素的玄色常服。但那衣料在光線下卻隱隱流動著暗銀色的雲紋,針腳細密到極致,顯然是最頂級的貢品冰蠶絲所製,價值連城。
墨玉簪隨意束起如瀑的黑發,幾縷碎發散落額前,更添幾分冷峭。
他負手而立,身姿挺拔如孤峰絕仞,寬肩窄腰,比例完美得如同戰神雕像。然而,周身卻彌漫著一種無形的、令人骨髓生寒的重壓。
那是一種久居上位、執掌生殺予奪所淬煉出的、深入骨髓的威儀與煞氣。
陽光似乎都畏懼靠近他身周三尺之地,在他周圍投下濃重而界限分明的陰影,使得那張臉的大部分都隱在晦暗之中,看不真切五官,隻餘一個冷硬如刀削斧劈般的側臉輪廓。
唯有一雙眼睛。
隔著喧囂鼎沸的長街,穿透數百步的距離,冰冷地、沉沉地、如同兩枚淬了萬載寒冰的鋼針,精準無比地刺穿了下方所有的繁華錦繡、熱浪喧囂、鮮花著錦與烈火烹油,無視了那萬眾矚目的新科狀元,無視了那朵象征情意的緋紅芍藥,無視了所有的喝彩與榮光,直直地、毫無阻礙地釘在了謝珩那雙含著溫潤笑意的眼底深處。
那目光,沒有絲毫溫度,也毫無波瀾。沒有欣賞,沒有審視,甚至沒有輕蔑。隻有一種純粹的、冰冷的、如同看待一件器物、一枚棋子、或是一頭……尚在評估其爪牙是否鋒利的幼獸般的漠然。
喧囂的聲浪,在謝珩目光觸及城樓的刹那,仿佛被一隻無形的巨手猛地扼住了喉嚨,出現了一瞬極其短暫卻極其明顯的凝滯。空氣似乎都變得粘稠沉重起來。
謝珩臉上的笑意絲毫未變。依舊是那副溫潤如玉、春風拂麵的模樣,仿佛對那來自至高處、足以凍結靈魂的冰冷注視毫無所覺。他甚至還對著城樓的方向,極其自然地、帶著幾分新科狀元應有的謙恭,再次頷首致意。
然而,在那寬大緋紅袍袖的遮掩下,拈著芍藥花的手指,幾不可察地收緊了一下。
指腹下,那嬌嫩**的花瓣邊緣,被一股驟然爆發的、又被強行壓抑下去的力量,碾出了一道極其細微、卻深入肌理的折痕。一絲微不可聞的、帶著植物清香的汁液,悄然滲出,沾染了他瑩白的指尖。
他極其自然地收回目光,不再仰望那令人窒息的城樓陰影。
仿佛,剛才那一瞥,不過是新科狀元對皇家威儀應有的敬畏一觀。
胯下神駿的白馬似乎也感受到了某種來自血脈深處的無形威壓,步伐不易察覺地微微一頓,打了個響鼻,隨即又在主人不動聲色的韁繩輕控下,恢複了平穩優雅的步態。
隊伍在莊嚴肅穆的禮樂聲中,終於行至巍峨的皇城正門之下。
鼓樂聲停,儀仗分列兩旁,肅然無聲。所有的喧囂都在這一刻自覺地低了下去,如同退潮的海水。
百萬道目光,帶著羨慕、敬畏、好奇與探究,聚焦在那翻身下馬的緋紅身影上,也帶著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偷偷瞥向那高不可攀的城樓陰影。
謝珩的動作幹淨利落,帶著習武之人的矯健。
緋紅的袍袖在空中劃過一道優美的弧線,玉帶上的環佩發出清脆悅耳的碰撞聲。
他整了整並無一絲褶皺的袍袖,然後,對著城樓的方向,神色莊重,撩起象征文魁榮耀的緋紅袍服前擺,緩緩屈膝。
這是沿襲數百年的禮製。新科三鼎甲,需向立於城樓之上觀禮、代表天家威嚴的貴人行叩拜大禮,以示皇恩浩蕩,士子歸心。
青石板鋪就的地麵,在清晨的陽光下泛著微涼的光澤。
謝珩俯身,動作標準得無可挑剔,流暢而優雅,顯示出極好的教養與禮儀功底。額前垂下的幾縷烏發掃過光潔的額頭。
他彎腰,脊背形成一道謙恭的弧線,離那冰冷的地麵越來越近。
就在他彎腰到最低處,額頭即將觸碰到那微涼地磚,完成這象征絕對臣服姿態的瞬間——
他的動作,極其極其短暫地,停頓了。
短暫到如同蜻蜓點水,如同琴弦上最微不可聞的一個顫音。若非城樓之上那雙冰冷銳利、一直死死鎖定他的眼睛,以及跪伏在地時那被袍袖遮擋、無人可見的角度,幾乎無法捕捉。
在那代表絕對臣服的姿態中,在那看似謙卑的脊背之下,極其隱晦地繃緊了一線。
不是恐懼的僵硬,而是一種如同被拉滿的強弓弓弦、被壓至極限的彈簧,積蓄著瞬間爆發的力量。
那雙低垂的、被長睫陰影覆蓋的眼簾下,那一直維持的溫潤如玉的笑意瞬間褪去得無影無蹤,如同潮水退去後露出的冰冷礁石。
眼底深處,掠過一絲極快、極銳利、如同淬毒匕首鋒芒般的光芒。那光芒冰冷、桀驁,帶著一種近乎挑釁的意味,如同黑暗中驟然亮起的狼瞳,短暫地、凶狠地,直刺向城樓上那雙俯視眾生的、冰冷的眼睛!
隨即,那絲光芒如同從未出現過一般,瞬間斂去。他流暢地、恭謹地完成了叩拜之禮。額頭輕輕觸碰到微涼的地麵,發出細微卻清晰的聲響。
“臣,謝珩,叩謝天恩。”清朗如玉磬相擊的聲音不高不低,卻異常清晰地回蕩在驟然安靜下來的長街之上,穿透了那無形的屏障,清晰地送入了每一個人的耳中,也必然送上了那高高的城樓。
禮畢,他起身,動作依舊沉穩優雅。
重新抬首,臉上那溫潤謙和、無懈可擊的笑容已然恢複,仿佛剛才那一瞬微不可察的停頓與眼底深處那驚鴻一瞥的鋒芒,不過是春日陽光下,眾人因期待過甚而產生的幻覺。
城樓之上,那片沉凝的玄色身影依舊紋絲未動,如同亙古不變的磐石,矗立在帝國的權力之巔。
那兩道冰冷如實質的目光,也依舊沉沉地、牢牢地籠罩著下方那個剛剛起身的緋紅身影。
方才謝珩那細微到極致的停頓,那眼神深處一閃而逝的銳利挑釁,似乎並未在那雙深潭般不起波瀾的眸子裏激起任何漣漪。
那雙眼睛的主人,仿佛隻是看到了一隻螞蟻在行禮時,腿腳微微抽動了一下那般尋常。
唯有一直侍立在玄衣人身側、須發皆白、身著深紫一品仙鶴補服的老臣,渾濁的老眼猛地一縮!布滿皺紋的手下意識地攥緊了寬大的袖口,指節因用力而泛白。
他飛快地、帶著難以掩飾的驚駭,瞥了一眼身側的主子那毫無表情的側臉,又迅速低下頭,渾濁的眼底翻湧起驚濤駭浪般的驚疑與不安。
這位曆經三朝、見慣風浪的當朝首輔沈閣老,第一次在一個新科狀元的身上,嗅到了一絲令他背脊發涼的、極其危險的氣息。
風,不知從哪個角落卷起,帶著幾片從遠處禦苑飄來的、零落的桃花與杏花瓣,打著旋兒,輕盈地掠過跪拜的狀元郎那緋紅如火的袍角旁,帶起一絲若有若無的甜香。
花瓣們試圖向上攀附那象征榮耀的衣袍,卻終究無力,隻能無聲無息地撞上城樓冰冷堅硬、布滿歲月刻痕的基石,頹然跌落塵埃,被無數雙興奮的腳不經意地碾入泥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