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極殿的銅漏刻滴答作響，十二重簷角鐵馬在驟起的東南風中錚鳴。晁錯廣袖垂地。
    ”陛下請看，”他蘸著茶湯在檀木案幾勾出蜿蜒曲線，青釉茶甌裏浮沉的蒙頂茶梗，恍若順著大河漂向齊地的鹽船，”楚王在彭城渡口設十三道榷關，琅琊鹽工背上的鞭痕比未央宮牆的繩紋磚還要細密。”手指掃過東南，指尖水痕在銅山圖樣上暈開血漬般的茶漬：”吳國錢範用的是楚式蟻鼻錢模，鑄出的郢爰比長安五銖重三銖——”
    景帝指間的黑玉棋子映出雲母屏風上的蟬翼紋，恍惚看見去歲宗正寺呈上的錯金銀銅鼎。那鼎腹鑄著淮南王獵獲白麟的圖景，而進獻的鹿羹此刻正在尚食監青瓷冰鑒裏泛著血沫。
    棋子落枰的脆響被突然掀翻的棋盤擊碎。玄端博帶卷起的罡風中，五銖錢撞上蟠螭紋青銅燈樹，迸出的火星點燃了晁錯袖口的金線黼紋：”膠西王圍獵用的竟是白虎幡！梁王金根車駕的駟馬都佩著錯金當盧！”他抓起滾到禦座前的銅錢，殘陽透過建章宮闕的縫隙，將錢文”四銖”旁鏨刻的”劉”字烙在《大風歌》帛書之上。
    銅漏刻突然發出空甕般的回響，戌時的水痕漫過刻度線，與殿外暴雨在青銅龜鈕印匣上彙成暗流。景帝赤舄下的黑子正緩緩滲出水漬，恍惚化作泗水亭長的竹皮冠墜入睢水——那本是高祖與諸侯剖符作誓時，沉入渭水的丹書鐵契。
    ”他們要把長安變成第二個鹹陽宮！”晁錯的聲音混著驚雷炸響，未央宮九脊重簷上的鴟尾在電光中顯出猙獰輪廓。散落的銅錢在青磚地上滾動，恰似七國戰車碾過崤函古道時迸濺的火星。
    當值黃門舉著犀角燈踉蹌退入雨幕，看見太極殿的琉璃瓦當正在暴雨中流淌出赤紅水痕——那原是去年吳國進貢的丹砂漆料。
    翌日，太極殿的青銅日晷剛指向隅中時刻，晁錯腰間禦史大夫的銀印青綬已浸透冷汗。
    ”夫削其支郡，收其鹽鐵，乃解倒懸之急。”聲音撞在蟠龍藻井上，震落梁間積年的香灰。三公九卿的獬豸冠微微顫動，如同嗅到血腥的獸群。
    太常掌故手中的玉笏”當啷”墜地——那奏疏上竟列著十二項削藩令：收臨淄煮鹽之利，裁楚王三千親衛，改吳國銅山為少府轄製。。。最後一筆朱砂未幹，恰似齊地海岸線滲出的血痕。
    ”晁大夫可知淮南厲王之事？”宗正卿的玄端袖中滑落半塊玉璜，正是高祖與諸侯剖符作誓的信物。殿角銅鶴香爐突然吐出青煙，在穹頂結成七國疆域圖。
    景帝摩挲著腰間轆轤劍的螭紋劍璏，目光掠過丹墀下的三百石官。太仆丞的嘴角還沾著梁王進貢的棘陽蜜漬，少府監的革帶上嵌著吳國進獻的郢爰金飾。他突然抓起案上錯金銅虎符，虎目中的鬆石映出晁錯奏疏上”請斬諸侯擅賦者”六個篆字。
    ”可。”
    帝王輕吐的赦令如利刃出鞘。大鴻臚的貂璫撞上殿柱，他懷中剛擬好的諸侯朝覲章程散作雪片。廷尉掌管的丹書鐵券在鐵匣中錚鳴，那本是高皇帝賜予諸侯”雖百世不刑”的承諾。
    晁錯廣袖掃過銅漏刻，水波紋在巳時刻度迸濺：”膠西王劉卬私鑄的“四銖“錢，錢徑較長安製錢闊三分！”他擲出的錢幣擊碎香爐青煙，七國疆圖霎時潰散。殘煙中隱約現出楚元王世子著天子袞冕的帛畫——那是三日前繡衣使者密奏的內容。
    禦史中丞突然跪地嘶喊：”晁錯欲效商君而烹！”話音未落，暴雨已穿透九脊重簷，將諸侯王年節進貢的茜紗帷幔染出斑駁血漬。景帝起身時，十二旒玉藻掃落博山爐中燃燒的犀角香，在青磚地上烙出蜿蜒火痕，恰似函穀關外盤踞的諸侯聯軍。
    執金吾的斧鉞在雨中泛起寒光，晁錯卻看見銅鶴香爐傾覆的香灰裏，正緩緩浮現七國之亂的讖語——那是去歲太卜用龜甲灼出的兆紋。此刻未央宮闕的鴟尾上，吳國工匠去年進獻的鎏金銅雀，正在雷雨中展翅欲飛。
    長信宮五時香漏滴到申初刻，竇太後指尖撫過百鳥朝鳳錦的斷緯，突然將織金梭砸向蜀江春水紋的素紗屏風。
    ”那晁錯竟敢動劉氏血脈！”
    織室梁間垂落的絲絮在穿堂風中飄散，恍若諸侯王破碎的封地圖籍。館陶公主發間十二樹金步搖亂響，她正盯著銅鏡裏映出的未央宮闕——西南角的柏梁台籠罩在詭譎紫雲中，那是太常令昨日焚龜甲占卜的殘煙。
    ”母後且看，”她摘下腰間雙龍佩璜，玉沁處滲著吳國進貢的丹砂，”梁王送來的密匣裏，藏著七枚帶血的錢幣。”
    竇太後失明的雙眼轉向宮簷鐵馬，耳垂上的東珠隨雷聲輕顫：”去歲重陽宴上，楚王世子獻的鹿肝醢裏混著蓍草——他們早用卜筮之術咒詛長安。”她腕間的七寶跳脫突然崩斷，瑪瑙珠子滾進地磚縫隙，恰似諸侯王在封地銷匿的罪證。
    館陶公主抓起冰裂紋梅瓶往金磚上摜，碎瓷片迸出時，正與殿外劈落的閃電重合：”劉卬那豎子竟敢私鑄錢幣！他獵場裏養的獒犬都佩著錯金鈴鐺！”冰裂紋隙中滲出的酒液，在青磚上蜿蜒成泗水圖樣——那是高祖與諸侯歃血為盟的舊地。
    掌事宮女捧著錯金博山爐進來添香，竇太後卻聞出異樣的血腥氣。爐中本該焚燒的雞舌香，竟混著淮南王上月進獻的朱砂。青煙在織室藻井凝結成帶冠冕的人形，正是晁錯在朝堂上厲聲陳奏的模樣。
    ”讓陳午聯絡趙國舊臣，”館陶公主用金簪劃破鮫綃帷帳，裂帛聲驚飛簷下棲息的青鳥，”膠東王宮裏那個胡巫，該派上用場了。”她繡履碾過滿地玉珠，在《列女圖》漆屏上留下猩紅印痕，恰似諸侯王在封地私刻的璽綬紋樣。
    子夜更漏響起時，長信宮織室的二十八星宿燈突然熄滅三盞。竇太後手中的素絹飄出窗外，在雨中化作白幡，與未央宮方向飄來的焦糊味糾纏不休——那是晁錯焚燒諸侯往來文書的青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