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相關  申屠嘉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1842
滾屏速度: 保存設置 開始滾屏

    公元前155年一月,渭水南岸——槐裏鄉飄著細密的雪籽。裏正王仲舉著油布傘,深一腳淺一腳踩過泥濘的阡陌。新紮的竹簡名冊被他緊緊裹在羊皮襖裏,上麵還沾著昨日鄉嗇夫用朱砂圈點的痕跡——皇帝詔令天下男子年二十始傅,他們這些基層小吏要把各鄉傅籍年齡從十七歲改到二十歲的消息傳遍每個柴門。
    ”張家大郎,開開門!”王仲叩響村東頭夯土牆上的木門時,簷角銅鈴正被風吹得叮當作響。門縫裏探出個方臉少年,粗布短打上還粘著牛草,正是去年就該傅籍的張家長子。少年身後傳來陶甕落地的碎裂聲,老婦人顫抖的聲音混著咳嗽傳來:”官爺行行好,去年秋裏剛給河工送了粟米……”
    王仲抹了把臉上的雨水,從懷裏掏出竹簡展開:”朝廷新政,令郎今歲冬月才滿二十,來年開春才需往縣寺應卯。”他指著簡牘上新刻的法令條文,見少年母親扶著門框呆立,又壓低聲音補了句:”長安城來的謁者說,這是晁大夫頂著丞相壓力爭來的德政。”
    三十裏外的長安東市,酒肆二樓臨窗的位置,太中大夫晁錯正將一柄錯金銅尺按在漆案上。他對麵跪坐的治粟都尉額角滲汗,絹帛上的新製《傅律》被窗外的雨絲洇濕了邊角。
    ”每歲傅籍男子減了三成,太倉的算賦可還支應得起北軍糧餉?”晁錯指尖敲打著銅尺上的星宿紋,目光如炬。都尉的應答聲淹沒在市井喧囂中——樓下剛卸完鹽車的青壯們正圍著告示牆指指點點,有個荊楚口音的漢子突然高喊:”俺家幺弟能多喂三年豬咧!”
    暮色漸沉時,丞相署的計吏們點亮了連枝燈。申屠嘉的繼任者陶青盯著案頭堆積的計簿,突然將算籌狠狠擲向漆屏。三束青篾籌子折在屏風繪製的《禹貢》圖上,恰巧打在”冀州賦上上”的位置。他想起昨日朝會上,那個深緋色身影在天子座前侃侃而談:”今寬傅籍三歲,則民得深耕易耨,穀粟多則倉廩實……”
    秋雨綿綿的夜晚,終南山下的打鐵鋪火星四濺。十七歲的鐵匠學徒望著通紅的爐火,突然對師傅說:”俺想打柄環首刀。”師傅頭也不抬地掄錘:”急什麼?按新律你還有三年才去戍邊。”鐵砧震顫的嗡鳴中,學徒把剛成型的鐮刀淬入冷水,白霧騰起時輕聲嘀咕:”三年夠給阿母砌個石灶了。”
    晁錯經過北闕甲第時,聽見兩個裹著新絮袍的更卒在議論:”早三年傅籍那會兒,我大兄去修灞橋凍掉了腳趾……”他緊了緊狐裘,望著宮牆上獵獵作響的赤色龍旗。
    二月的長安城籠罩在一片肅殺之中。晁錯踩著濕滑的宮道疾行時,腰間新賜的銀印青綬撞在玉帶上叮當作響。前方內史府的朱漆門扉半掩著,幾個工匠正將最後一車夯土運出,南牆上新開的門洞還泛著新鮮桐油的氣味。
    ”豎子爾敢!”未央宮西闕的值房裏,丞相申屠嘉一掌拍裂了漆案。老丞相布滿老年斑的手背上,還殘留著三十五年前為文帝擋箭的箭瘡。前來稟報的宗正屬官伏在地上不敢抬頭,簷角青銅鐸鈴在雷聲中震顫如哭:”晁內史今晨鑿穿的確是太上皇廟外垣。”
    暴雨傾盆的午夜,晁錯府邸後院的芭蕉葉突然簌簌作響。門客鄭當時渾身滴水闖進書房,懷中揣著從丞相府偷抄的彈劾奏疏草稿。晁錯就著青銅雁魚燈的火光細看,絹帛上”大不敬”三個字被雨水暈染得猙獰可怖。他忽然想起上月巡視太學時,那些儒生捧著《春秋》譏諷他”以術亂禮”的神情。
    子時的驚雷劈開雲層時,晁錯赤足奔過清涼殿前的百子池。守夜郎官舉著火把追上來,卻見這位天子寵臣竟披發跣足,懷中緊抱的奏疏被雨水浸透,玄色深衣下擺濺滿泥漿。景帝從錦帳中驚起時,晁錯額角還沾著池畔折斷的蘭草,嗓音嘶啞如裂帛:”臣死罪!然南牆之外實有先帝手植柏樹為證……”
    五更鼓響,申屠嘉的玄端朝服被暴雨澆透了三回。老丞相跪坐在宣室殿東廂,盯著禦案上那卷晁錯連夜呈上的《請更宗廟外垣疏》。奏疏邊角處蓋著天子私印,朱砂印泥在晨光中豔如凝血。當景帝那句”此乃朕令錯為之”從九旒冕後傳來時,申屠嘉枯瘦的手指突然摳進漆案縫隙——三十年前文帝握著他的手說”卿乃社稷之藩籬”時,這張紫檀木案剛剛從梁園運來。
    散朝時暴雨初歇,申屠嘉的緅舄踏過積水的龍尾道,忽見南闕新刷的堊牆上爬滿蝸牛。老丞相想起晁錯方才經過時,腰間新換的蟠螭紋玉璏在朝陽下泛著冷光。隨行的長史正要攙扶,卻被突然噴濺的鮮血染紅了素紗中單。三足青銅燈樹轟然倒地,驚起簷下避雨的玄鳥——這些周王宮舊物,還是呂後時期從洛陽遷來的。
    七日後的大殮,晁錯特意選了件素色深衣。當送葬隊伍經過新辟的南牆門洞時,他注意到太上皇廟外垣的裂縫處生出幾簇野菊。宗正捧著”節侯”諡冊從旁經過,絹帛上金粉勾畫的獬豸圖騰,正與申屠嘉棺槨上的紋飾一模一樣。是夜未央宮宴飲,景帝將酒觴遞到晁錯手中時,忽然輕歎:”丞相不知,那**額上蘭草,與當年賈太傅冠上落英何其相似。”
2024, LCREAD.COM 手機連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