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李的夢【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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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周前的一場連綿夜雨之後,在聯盟的邊元星際上,一串腳步聲打破了城中村陰沉的死寂。
太陽掙脫出地平線,身軀漸漸傾染了天際。
星球上唯一的城池安靜地匍匐在昨夜降下的雨水中。
渾濁的油煙裹著雨水掛在筒子樓的外壁,偶有一兩潮氣順著下水管道跌進苔蘚裏麵。兩個闖進來的光點在無意中撞破了苔蘚的野心。它們於汙濁中鬱鬱蔥蔥,猙獰野蠻地緩慢生長。幸而,那光點一閃而過,在久不見光的小巷裏,苔蘚的野心在被圍剿之前重新歸於隱晦。
遠遠地,在我頭頂,一線瘦窄的赤紅夾在兩片無垠的黯淡中。
潮氣糊了滿頭滿臉,我一邊抽空往後捋了一把粘在額前的碎發,一邊加快腳下步子跟上前麵帶路的人的步調。
我清晨出完任務剛回黑市俱樂部沒多久,李卉就突然到來,她二話不說就往俱樂部前台塞了一大把鈔票,急匆匆地描述著什麼,我沒能在前台看過來的時候及時溜走,於是很快就在腦機中接到新任務的提醒。
因此,此時此刻,我隻能跟著前麵那個慌不擇路的家夥在小巷裏麵摸著黑穿梭。
又踩到一個水窪!襪子被洇濕的部分從前腳掌處擴大到腳腕處。我在心裏默默歎了口氣,索性也不可以躲閃了,渾不在意地淌進一個又一個渾水中,從水底攪起更多泥沙,將一個個貌似平靜的水窪踩得支離破碎。
三岔口左拐,十字路口右拐,彎彎繞繞地不知道跑過幾個牆角之後,前麵帶路的李卉終於舍得放慢腳步。
她的呼吸粗重,似乎有什麼在牽拉著她的神經,她好像完全忘記了身後的我,沒有知會一聲就隻身鑽進了一個更黑的地方。
我想要追上去,但可能是預見危險的本能作祟,我抬不起腳來,紮根似的被桎梏在原地。一股莫名的氣味卷進我的鼻腔,上一刻我還在油膩潮熱的小巷子裏,下一刻我好像已經站在最大的海灘邊,椰子水混著鹹甜的海風裹住我的視聽。
我鑽進了海底城堡,意識像從肺裏壓出的水泡一樣。
懸起。
膨脹。
然後,“啵”的一聲。
破裂。
“孟塔!”樓梯道裏傳來李卉的呼喊。
我一下子回了神,卻怎麼也想不起自己為什麼要站著不動,隻是莫名想去碼頭吹吹風。我趕在李卉衝下來興師問罪之前走進去。頭頂上傳來幾聲短促的磕碰聲,應該是李卉摔了,或許我應該疾走疾步快點出現在她視野裏,好讓她不再著急。但我並不想那麼做,工作是工作,生活是生活,牛馬更要注意保養自己,萬事不要著急。
我還是慢慢悠悠地晃,穩穩地走實腳下的每一步。
隻是在轉過拐角時,突然撞上了李卉含怒的視線時,還是略有些尷尬的。
“為什麼不跟上,你到這裏了,還要加錢嗎?”
你看看,這常見的誤區又出現了。無論李卉給我多少錢,我腦機裏的監控照得一清二楚,最後都得乖乖上交充公,到我手裏永遠隻有月底工資卡裏那點微弱的漲幅。
我沒耐心給她解釋,隻適時裝出一臉茫然,暫避客戶的怒火,省的花費更多的時間精力和她掰扯。
“我沒看清楚……你往哪走了,找了……半天,才在樓下階梯上找到……濕腳印,跟上來。”
習慣性的顯出弱勢,這是我認為規避一切的衝突最速度簡單的辦法;如果這樣還不行,那我一般先解決人,這是解決衝突最簡單的辦法。我走在社會公序的邊界線上,下一步落到哪一邊完全看心情,畢竟誰會在意這樣遊戲世界裏有沒有人闖紅燈,玩得高興就得了。
“你最好是。”李卉摸了摸腳腕處的骨頭,應該是扭到了。我麵上顯出歉意,輕輕將她背上抹上的牆灰拍了拍,結果似乎不盡如人意,那片白被我不小心抹得很均勻了,於是我在她背後假模假樣地靜音道了聲歉,悄悄收回了手裝作什麼也沒發生。
她仍然走在前麵,一瘸一拐地回到二樓。
這一層有兩戶居民,兩扇入戶門相對著。李卉開的那扇門被刷成白色,幹幹淨淨的,和對門那扇用小廣告當對聯的入戶門形成鮮明的對比。
她應該是在插上鑰匙之後才發現我沒有跟上的,她再次站到門前指節就著鎖芯裏已經插好的鑰匙**轉動起來。
但是鑰匙隻轉了不到四分之一圈,門就開了。
與此同時,頭頂一盞看起來有點年頭的燈也亮起來。
我和李卉嚇得同時往後退了一步,李卉看看屋子再看看燈,很快從僵直的狀態緩過來。
“嚇唬誰呢,破燈,回光返照是吧!是吧!”她個子高,樓層又矮,應和著嘴裏的話似的,一掌一掌將那老燈拍得亂顫,走廊裏的光線也跟著她的動作震蕩起來。
我站在牆根上看著,有點慶幸剛才自己示弱的正確舉動。
“砰!”在那老燈垂垂休矣,終於被放過的時候,背後的門板突然被人從裏麵踹了一腳,接著一個喉嚨裏卡痰的幹啞的女聲響起來,“找死呢,李卉!剛找你喝酒沒見你人,這會我剛要睡,大早上的你倒做起妖了!”
聞言,李卉收回抬腳進門的動作,好像鬆口氣似的,又將門頁合上,將我往身後一塞就大步流星地走到對門。她也在門板上哐哐踹了幾腳,“你個智障還有臉說!再敢給我找一堆垃圾喝到半夜,鬼哭狼嚎的叫喚,我就把你那張破嘴縫上!”
說完,她似乎猶不還不解氣,又在門上踹了一腳。
門後安靜了一下,接著門頁打開,一個撐得滿滿的垃圾袋在從裏麵飛出來。要不是李卉讓開的及時,那袋垃圾這會已經砸在她的臉上了。
垃圾袋落地的瞬間就終於忍耐不住似的爆開,各式各樣地酒瓶順著台階滾了滿地,一條沾滿汙漬的絲襪被勾出來,被尖銳的易拉環勾出大大小小的洞口。
“砰”的一聲,門頁又被緊緊地合上,李卉背對著我安靜下來,很快彎腰將那條絲襪塞回垃圾袋中。
幸好我轉頭轉得快,在她突然回頭時還能假裝一直都在專心致誌地研究那老燈。
她回過身麵向那扇門,在口袋裏掏了一下,將什麼東西從門板下麵塞進去。但是,馬上,那東西就又被彈出來,飄飄悠悠地落到李卉的身後停住,我在餘光看清那是幾張麵值不大的紙幣。
頭頂回光返照的老燈這會也終於支撐不住,走廊裏再次陷入黑暗。
李卉又輕拍了那扇門一下,抓起那幾張錢揣進胸前的口袋裏,終於推門回自己的房間了。
我跟著她的背影將房間打量了一圈。
對著門的窗戶沒有裝窗簾,李卉將那扇小窗戶完全推開,也依舊沒有一絲光線光顧。潮乎黏膩的空氣無孔不入,鑽進鼻腔裏像是用一團含水的棉花堵住了呼吸道。
在這裏,新鮮空氣與安靜是稀缺的奢侈品,筒子樓裏裝藏不住任何貴重物品。
房間裏的燈被李卉一巴掌拍亮,冷白的燈光下,房間裏的悶濕更加無處遁形。她頭頂的天花板上的牆皮掉的七七八八,走動間將一塊新鮮的牆皮屍體踩進地麵裏,四壁貼著整齊明亮的牆紙,隻是窗邊的一角還是因為潮濕耷拉下來,露出後麵的駁駁黴斑。李卉隨手將它捋上去,但是過了一會,它又掉了下來。
巴掌大點的地方,李卉很快就把能藏匿的地方翻找了一遍,沒有發現什麼後,她的臉色沒有好起來,反而顯得更加僵硬。她走回玄關的位置,朝右邊看了一眼。
她左手繞到背後拿起砧板上還沒有收起來的水果刀,右手握上了廁所的門把手,搖頭示意我不要發出聲音,很快閃身進到衛生間裏。
我還站在入戶門外,腳上的鞋子將地麵打濕,並沒有想要幫忙的打算。
我在腦機中看了眼現在的時間,心裏想著如果十分鍾後沒有人出來,我就打道回府。
反正對於沒有聯盟正式身份的人,無聲無息的消失在筒子樓裏、小巷裏、大江邊和枯木落下一片落葉一樣頻繁、平凡,沒有人在意我們的來曆,沒有人關心我們的未來。生活已將我的英雄主義打磨殆盡,我無意參與到別人的恩仇怨恨中,螻蟻隻是活著已經耗盡全力。
幹等著實在有點無聊,我開始在心裏讀秒。
對於造夢師來說,精準把握的時間的流速是至關重要的,有時在夢境中的體驗好像已經過了一輩子了,但在現實中時間隻過去了十幾二十分鍾。
夢境內外的流速雖然不同,但是造夢師的精神力十分特殊,能在夢境空間裏把握現實的時間流速。造夢師一旦入夢就必須在心中默記現實流速,因為我們一旦失去了對現實時間流速的把握,就會模糊對於夢境現實體驗的判斷,讓夢境時間的流速接近現實流速,最終難以分清現實與夢境,無法真正脫離夢境,逐漸將精神力消耗一空。
不管是誰在夢境中失去所有的精神力,都會落入“真午之鏡”,無法解脫。
耳邊傳來李卉悶在衛生間裏的聲音,我像隔著水層聽著它們響起落下。
“哥,怎麼樣,音樂好聽嗎?”
“不害怕,我已經看過來了,沒有人進來。”
“她呀,她是我找來的造夢師,就是等會她在話,你睡一覺就好了,就不生病了。”
“當然要好起來,你還有很多小狗要照顧,你忘記了嗎?”
“對啊,你要照顧小狗。”
與她對話的另一個聲音聽不清楚,隱約是一個男聲。
我中斷了讀秒,很快聯想起之前李卉在電話時那個被她稱為“李康”的那個人,他一副神奇的嗓音,總能立刻把炸毛的李卉安撫下來,聲音永遠不快不慢,溫柔的像最舒適的季節裏的一陣清風。
腦機中跳進來一條新消息打斷了我的回憶,是俱樂部發來的,我順手點開查看。
【“邊元星際造夢師俱樂部”:編號08,您今日共有一個任務,距離開始時間還剩15分鍾,請問您是否就位。】
【“塔塔實時搬磚”:是。】
【“邊元星際造夢師俱樂部”:請問是否需要人員支持。】
【“塔塔實時搬磚”:否。】
【“邊元星際造夢師俱樂部”:預祝您任務成功!有任何需要請及時聯係我~】
我關閉了消息頁,隨手在腦海中放了環境聲,將外界的所有聲音屏蔽。
我將手腕上的一隻舊表帶轉正,看著上麵唯一還在工作的分針重新開始讀秒。
過了一會,餘光中衛生間的門頁轉動,李卉走了出來。我抬起眼睛看向她,停止了讀秒,關閉環境音。我沒有急著開口,而是在腦機比對了讀秒的準確性,378秒,不多不少,一如既往地牛掰。
李卉站在門前,眉心皺起,臉上的肌肉鬆弛成一個不是笑臉的表情。
“今天早上我回來的時候,我哥就變成這樣了,其實昨天晚上我臨走之前,他就已經有點反常,我當時沒在意,誰知道……”年輕的臉上顯出超負荷的疲憊,完全沒有了剛才的精氣神,她的脊背微微勾起來,眼下勾畫的臥蠶這會看起來倒像是眼袋。
“我讓他出來,你看看能不能治。他有點膽小現在,你不要嚇到他。”
她看了我一眼,神情裏麵有我讀不懂的情緒,我隻感覺心裏一顫,立刻強行把這不受控製的感覺丟諸腦後。
在她推開的衛生間的門縫裏,我終於看清裏麵的場景。
一個人抱著腿坐在馬桶上。
是個男人。
脆弱的眼睛,警惕又怯懦。
他像是像一株蔓生的植物,貼著地板和牆壁探出身體,在發現自己暴露在我視線裏的一瞬間,立刻伸長身體攀上了李卉的胳膊,很快縮到她的身後,隻漏出一張顯出幼稚的慌張與敵意的臉。
我沒有立即開口,垂著手站在門口,直直地看向門裏的兩個人。
在那個男人忍受不住我的注視,看向我眼睛的瞬間,我將藏在眼底的一縷精神力射出——那時一道在別人看來快到極致的銀光。
在門裏的兩人做出回應之前,那抹銀光就已經從李康的眼睛中逃逸出來了,消散在虛空之中。
“精神力剩餘80%,原因是……隗寄生,夢核信息……不穩定。”沒什麼隱瞞的必要,我直接把蹦到腦海裏的分析數據告訴了李卉。
“什麼意思?有治嗎?”
“情況……不算太嚴重,就是夢核……信息不明顯,有一定的……風險。”
“孟塔。你能治嗎?別說那些套話。”
“……基本沒……問題。”
我在黑市俱樂部中一向是以百分百除隗率著稱,從我手中過的失夢者就沒有除隗失敗的。
隻是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大家隻說孟塔的水平了得,卻很少有人知道我從來隻能接觸到想失敗都難的任務。
如果失夢者精神力存量一旦少於50%,基本上凶多吉少,再厲害的造夢師也是於事無補。
然而,這些年我從來沒有被分配到存量少於75%的任務,換句話說,我隻能挑些沒人接的苦差事幹。一來,是因為我沒有搭檔助手,難度大的任務根本看不上我;二來,我隻是一顆被拋棄的棋子,注定永無出頭之日,俱樂部不會把那樣的機會交給我。
雖然,聯盟早在四年前就已經推出了免費的除隗服務,但對於黑戶來說,聯盟任何再普通不過的服務權利,對於李卉和他哥來說都是碰都不能碰的高壓線,因為隨著那些而來的是他們難以承受的高昂罰款,甚至是牢獄之災。
李卉一無所有,她不能失去自由,哪怕永無歸處。
她隻把我當做最後一根救命稻草死命地抓在手裏。不管怎麼說,她很有眼光,因為這樣程度的除隗任務對我來說簡直易如反掌。
十分鍾後,在腦機中俱樂部的監控下,我開始了今天的第一份除隗任務。
我已經踩進了李卉找給我的涼拖裏,在李康的床尾站得直直的。
……
李康後來回憶說那時他實在是有些害怕。
那時,他的眼底照出一張陌生的女人的臉,那女人看他就像在看一道經常吃的開胃菜,眼底的倦怠也因為看似專注的神情稍稍鬆動了些許。接著她就對著他抬起手,她用手掌在半空畫過了一輪半圓,接著那條熟悉的銀白就又直衝他的麵門而來。他下意識將頭縮進蓋著的涼被中,那銀光竟然又穿透被子閃到他麵前。
銀光在他的臉側滑過,不斷吸引著他的注意力,他本能的躲閃眼神,餘光中得不到他正眼相待的銀光好像萎靡下來,漸漸蜷成一團不動了。
然而,就在他終於忍不住轉過頭去看個分明的一瞬間,那銀光就幹脆利落地狠狠刺進他的右眼眼底
……
我看著指節出牽連出去的銀絲,忍不住在心裏感歎了一下自己依舊牛掰的技術,輕輕合上雙眼,遊刃有餘地調動自己的精神力裹挾著李康的精神力一起卷進他的夢鄉中。
作者閑話:
塔塔:嗐,天生我材必有用!牛掰的人技術隻會一如既往的牛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