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的走向終究與過去不再相同了。他本是不該在這個時候，和曾經的恩師有所交集的，但是是他自己選擇了去擾亂這本有的軌跡，主動提前於過去出現在了那位大人的視野裏，這也是意料之內。
    喻府大公子“喻佳楠”自幼教養於仙人門下，一入世便如那稀世明珠般，讓人半分也移不開眼。初歸塵世，坊間便傳喻大公子文采斐然。後來也的確如此，不過隨隨便便下場一試，便連中小三元，實乃文曲降世。一時間在寧安城，在這天子腳下，帝都之中風頭無兩。
    但風頭過盛，在這權貴重多的帝都，也並非是一件完全的好事。那時候，那位大人便已官居二品，身為明麵上的崇王黨，卻一直堅定的站在小皇帝的身邊，絲毫沒在意容王的拉攏，得了什麼也不過收下，再全部報送給小皇帝。大人從不收徒，而“喻佳楠”卻能借著皇家的人情，拜在了其門下，他是誰想要埋下去的線，那位大人心裏自然是清楚的。
    那位大人是上輩子除開上麵那一位以外，唯二知曉“喻佳楠”並且喻府大老爺親子的外人。不過一切都沒有關係了，他現在還是何時了，不是那個套著虛假殼子活著的喻大公子。
    “楊大人。”他裝著不懂，把茶飲了一盞又一盞。茶是好茶，隻是這水續了又續，再好的茶葉也泡到了無味，卻遲遲沒能聽到對方的回應。
    這茶，早已經記不清曾在過去，喝過多少回了。他心知道老師……不，是楊大人。他心知道楊大人這般是什麼意思，無非是對他有些許興趣，卻又心懷疑慮。
    楊頌書原先隻有一下沒一下的飲著茶水，目光落在院中，甚少落在他身上，也不曉得是在看些什麼。此刻似乎是剛剛回過神來，將茶盞擱在桌邊上，才慢慢扭過頭去瞧他。
    “人還算得上是伶俐，先不提你能否勝任，若當真要你去做那府衙的仵作，你舅父怕也是不會同意的。”楊頌書臉色雖說不上極差，但眼下泛著的青黑，也說明他近日未曾好眠，這做不得假。
    楊家公子楊芳盡之事已塵埃落定，那犯人也已被官府緝拿歸案。雖然他總感覺到有些地方不太對勁，但終究是官府辦事，結果與當初也並無二致，他如今不過一介白身，便也就沒有能力和機會去細查。
    “你書讀的不錯，你舅父與我誇過。我的藏書未必有喻府的多，想來你也不缺這個。嚴山書院的柏老先生乃是與我同科的故交，芳……佳楨也是書院的學生。你們表兄弟間，平日應當親厚些，若你去了也倒是有個照應。”
    “謝過大人的好意，隻是我這個人，胸中無什麼大誌，怕是去了書院，隻得平白給大人……”
    還沒等他把話說完，堂下來了個小廝，打斷了二人的談話，急匆匆的模樣也讓人不好怪他。
    也不知道那小廝附在楊頌書耳邊說了些什麼，隻見他神色凝重，但又很快恢複了正常。
    “大人，時候不早了，小子便不多打擾了。”
    “也好，快些歸去吧，莫要讓你舅父在家中等急了。清平，去送送……去送送客人。”
    匆匆的告辭，在廊下領回隨從，支走了被派來送客的清平。三人往外走，他聽著非要跟著前來的表弟小聲的抱怨，他怎的這時候才出來，原本有些緊繃的神經倒也漸漸放鬆下來。
    何時了與這個剛剛認上親來，如今在他身邊討了份差事的表弟，關係其實算不上特別親密，但比之另一位，倒也能說的上一句要好了。
    “表哥。”往前走了走，葉怫然忽然扯了扯何時了的衣袖，低聲叫他。
    今個兒出來隨從隻帶了“長福”，本也是要帶上長順的，但長順似乎與葉怫然有些不對付，前一日無端的吵了幾句，長順竟欲將滾開的茶水潑到葉怫然身上去。
    長順的舉動遮掩的實在拙劣，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如此惡奴，但終歸是喻府的家仆，雖撥給了他這個表少爺用，他也是不好罰他的，隻得差他做些別的事去。
    放在過去早該被發買了。
    懦弱無能，寄人籬下的小可憐兒，這本就該是他，十五歲的何時了在旁人眼中的樣子，可不同了，不再一樣了，現在這副軀殼裏住著的靈魂，已不是那個年輕的少年郎了。暮氣沉沉的老者，心早不似年少時了，他深知一個人並不會突然改換了性格。
    雖然說這不是一定的，但若非突遭變故，一個人突然轉了性子，多少會讓人懷疑。
    是中了邪，還是換了芯子，誰說的準呢，又或者直接換了個人，也不是不可能。
    待三人停了腳步，葉怫然才示意他往遠處看。
    那是……
    他？何時了皺了皺眉。
    不會認錯的，就是把那人燒成了灰，他也不會認錯的。但何時了萬沒有想到，如今會在此再次看見這位多年的“故友”。
    看來有些事，也並不如他認為的那樣簡單，果真是人年紀大了，思維也不如年輕人了，好在現在意識到了，也不算太糟，慚愧，慚愧。
    “我前陣子聽說……”葉怫然四下望了望，雖無人近在跟前，但聲音仍就壓的低低的，“楊府鬧鬼呢，如今看來想來是真的。那個人我在靈寶寺見過，叫什麼聊雲還是了雲什麼的，反正聽說是會幫人做法事什麼的。”
    他自然知道那位身著素淨灰色僧袍立在院門邊似是在與管事交談的老師傅，便是靈寶寺有名的了雲大師，這種有大才的人，哪怕是數十年過去，就算人已不在塵世，也很難讓人忘記，但他的視線卻並未有落在其身。他所看向的在帶路的管事與了雲大師之後，那個人隻靜靜的等著，似乎並未發覺有人在不遠處盯著他。
    何時了點點頭，目光卻未移回，隻隨口問葉怫然：“後麵那個小沙彌，你也見過嗎？”
    “好像沒見過，但好像又像是見過的。”葉怫然想了想，猶猶豫豫不敢肯定。
    程述禮在一邊上，一直沒有說一句話，仿佛不存在一般，此時倒是接了話茬。
    “爺，那位我認得，是靈寶寺的一位小師傅，乃是了雲大師的弟子。”
    “是嘛……走吧，時候也不早了。”何時了沒再說什麼，繼續往外走。
    小沙彌站在院門外，低著頭不知在想什麼。
    “廣慧。”
    “師父。”小沙彌抬起頭。
    “你且在外頭等著吧，切莫亂走動。”
    “是，師父。”
    了雲大師隨人進了院裏，廣慧打量著周圍，猛望見不遠之處有人似是在瞧他。
    是在瞧他吧，廣慧想，畢竟了雲師父那樣好的人，跟在他身邊的他，也很難不被人注意吧，一定是這樣的。
    那一行三人，雖很快便走，但也能大致猜到應當不是楊府的。那穿青色衫子的應當是個公子哥，後邊那個石青色衣服的大概是他的隨從，倒是那公子哥旁邊穿淺灰的，廣慧猜不出，但應當是個書童吧。
    廣慧畢竟還隻是個孩子，注意力很快便又落在了來領他去旁處的小廝身上，轉眼便把剛剛所見忘了個幹淨。
    公子哥葉怫然剛出了楊府的門，便鬧著要書童何時了帶他上南大街瞧瞧。
    何時了經不住葉怫然的軟磨硬泡，便同意了。葉怫然如今在何時了眼裏就是個孩子，貪玩些也不奇怪。程述禮也被放了半日的假，康寧坊離南大街極近，當讓孩子回去瞧瞧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