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7章 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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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證明,晨並沒有從亢奮的餘燼中恢複過來。
在吧台的暗處,我一邊喝著他為我點的飲料,一邊看他帝王般滑入舞池,在人群中時隱時現。一眼望去,他的舞姿是最精彩的,滑步,扭肩,華麗轉身,完全有別於我那種隻會搖頭晃腦的精簡版本,哪怕隻是舒展肢體,微微踏著碎步,也是全身優雅得像頭懶洋洋的獵豹,魅力十足。他的臉上是毫不掩飾的狂喜和放縱,眼睛微微眯著,濃密睫毛讓他看起來十分……呃,豔麗,而看似慘白的皮膚,讓他嘴角的笑更加詭異莫明。
他向來是個冷靜的男人,但一旦沉醉於某種事物,例如此時,便會有一種驚人的吸引力。周圍的大哥大姐們紛紛給他讓道,那些妖豔的小妖精們反而擁了上去,肢體逗弄者有之,眉目傳情者有之,言語輕薄者有之。更傳奇的傳奇是,跳到後來,有個黑天鵝般的女人來到他身邊翩翩起舞,據說那個女人是今晚公認的舞界皇後,豔壓群芳。張晨笑得更加媚惑,竭其所能地迎合著她,兩人都舞技高超,配合默契,像舞蹈了若幹世紀,若幹輪回,驚天戀情今日重現。
看見我在看他,這小子居然挑釁的飛了一個媚眼過來。我噗的噴酒,狼狽到了極點。
或許我太長他人誌氣滅自己威風了,但隻敢坐在這裏的事實確實令我有些鬱悶。
“你今天怎麼了,怎麼那麼循規蹈矩?”阿紅坐在旁邊,喝著一杯血紅的東西,看著挺恐怖。她也一直在看張晨跳舞,臉孔半張露在閃爍的多彩燈光中,半張永遠留在黑暗裏。從她不以為然的表情看,那位高貴的黑天鵝女人並不能引起她的好感。
“謝謝,”我答,“其實我不經常這樣。”
阿紅嘲笑:“那你為什麼不下去跳?”
“我想,我是忌妒了吧。”我淡淡說。
阿紅眼珠一動,微笑浮上她嬌豔的臉頰:“是嗎?那真是太好了,很巧啊,我也想說同樣的話呢!”
我們都詭異地相對一笑,又回頭去看那驚才絕豔的一對。
“唉,對了,你剛才不是說小晨的腳受傷了嗎?……”
“是啊,你沒見他的臉很白嗎?那大概是失血的緣故。”我目不轉睛地答。
她的毛馬上豎起來了:“那你為什麼還讓他去跳舞?!”
“喂喂喂,麻煩你先把爪子從我的脖子上拿下,當著人家的麵要注意淑女形象!好好說嘛,幹嘛動粗?!”
她被我氣得臉一陣紅一陣白,到底還是關心小晨的生命安全,不肯放過這個能令我窒息而亡的機會。
我投降了。“你沒看見他很高興的樣子嗎?那是他自己想去的。”
“他有心事。”阿紅咬著指甲低聲說。
“可能吧,但他無謂地揮霍精力明朗地愉悅著,我又為何要去打斷他呢?所要做的反而是在他的狂歡上增加一道濃墨重彩。”
“他會力盡而亡。”
“我無所謂。”
“你真是冷酷。”
“謝謝!”我再次說。
阿紅受不了地看著我。“算了,你這樣的男人最無趣,也隻有阿鏡才忍得了你,自己看著辦吧,姑奶奶我也要下場子了,絕不能讓那個女人一直把強勁風頭占著!看我的吧!”說完向我飛個她獨有的媚眼,疾步而去。於是我就這樣被無情拋棄了。
我仍舊坐在吧台邊,看著混亂的人群,思緒紛飛。
你的朋友不會是一些像你一樣的怪物吧?晨曾問。
都是一些正常人,而且按通常意義來說,是太正常了一點。我答。
因為腳傷,他請假一天,據說是把假期用掉一天的結果。仍有很多電話找他,似乎天下隻有他一個是可塑隻材。老板也挺寵他,居然親自打了電話來慰問,令我感動不已。同事也是有的,其中一個是清脆動聽的女聲——唯一讓人難受的是他本人,心情好得幾乎眼睛放光,令我心裏發毛。
來到阿紅所在的包房,裏麵已經等了好幾人。有些是我的朋友,有些是阿紅生意上認識的。
不知是不是錯覺,晨眼裏的愉悅迅速灰敗,很快地,浮出了一些其它東西。他甚至用比我更加圓滑嫻熟的手腕與他們交談著,整個人都散發著初見他時的強大存在感。為了達成某些目的,他不吝施展一切手腕,學識,急智,談吐,外貌。
很快,他就如魚得水。在座的都是些豪爽的人,都毫不掩飾地進行讚美,流水般敬酒,什麼借口都用上了。看的我都有些急。阿紅從旁護著,向我眨眨眼。
實踐證明張晨那小子是一人精,人雖糊塗,畢竟不傻。推來推去,那些酒水仍舊是進那幾個豺狼自己肚裏的多。
我在旁邊無聊地打哈欠。
隻有阿紅比較強悍,居然在舞廳老板眾多大款的麵前說帶了些自製的餅幹,終於引起了我的興趣。她似乎一直都這樣任性著,以前如此,現在如此,以後也應該如此,呼吸一般,理所當然,情理之中。
我很欣賞她的任性,像看著一朵驕傲豔麗的花從不藏起她的美色與尖刺,一隻目光明媚的貓從不收起她的尾巴和爪子。
我和她初識時是八歲,我隨奶奶到了她的家鄉,當地有初十外出拜神撿柴的習慣,柴者財也,不過眾人拾柴,得柴的幾率跟撿財的差不多了,於是我想出了破壞綠化的好主意。我是好孩子,本來想隻摘一點意思意思就行了,別自個兒好不容易拾了“財”回去,又被叫做悟空八戒之類的,那可得不償失。瞄中了一棵柏樹,伸出爪子抓住,旁邊忽然多出一雙小手,小手主人說,我也要!聽聲音也知道是個蠻橫的主。這敢情好,心喜,正要摘,那雙小手沒抓牢,我也正是鬆力的當,嘩啦一下就給樹枝帶到道旁的深坑裏去了。
大人紛紛叫著,沒事吧?有沒有被摔到?
底下有軟土墊著,哪裏會有事,得,這接著就會是尋找責任人了。我正待說話,那孩子就歡叫道,沒事沒事,真是好玩啊——就是還有些暈乎。
我一看,眼前一亮,很可愛的一張小嫩臉,兩條黑辮子。漂亮得跟朵花似的。更扯的是她居然把樹枝給揪下來一大條,緊抓不放。我們一對視,緊張之餘神經質地傻笑不已。我當時很果斷的向她要了地址,準備以後寫信給她。在夕陽下,我拿著屬於自己的那份資產和她揮手相別,情景感人至深。
這樣的女人日益稀少,正因為稀少才讓人倍覺可愛,想去親近,想去愛護。
試了幾個餅幹,覺得味道雖好,但嬌小得不行。
最後實在看不過張晨獨自在那裏有的沒的,找了個借口,帶他出了包房。
“你拉我出來幹什麼?他們可是你的朋友。”他笑笑的對我說。
我低頭笑了笑。“我說什麼你都信啊,你也太好騙了吧?!”
他的眼睛漸漸回暖,嘴角卻遽然下彎:“你的狐朋狗友還真不是一般的強,大概是喝醉了,連火柴棒變棉花棒那樣的笑話都說得出,但真正讓人冷戰的是你居然還笑得那麼暢快,那麼投入,那麼英俊瀟灑……”
“一個火柴走在路上覺得頭很癢,抓一抓就著火了,後來,火柴去醫院包紮,出來以後就變成了棉花棒——這是個好笑話,不是嗎?”我回味地大笑。
張晨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似乎我是從青山出來的(我們親切地把精神病院稱為青山)。最後他眼裏的笑意更深了:“你真是一個有趣的人。我喜歡。”說完大步走了。
其實即便是現在我仍在回味剛才的事。
說那個冷笑話的是曾經找我幫過忙的落泊男人,他沒讀什麼書,也沒什麼太過特別的見識,是個滿臉滄桑,眼神疲憊的男人。他不適合商場,盡管他有著一些商人成功的必備品質,比如說節儉,誠實,從不放棄。但他不適合商場,我從來都這麼認為,他一直都在猶豫著,徘徊著,在事業中徘徊,在家庭中徘徊。有深深的法令紋刻在他永恒不變的木渣渣的笑臉上。
那個笑話是他最後的幽默,默默閃著兵器般的寒光,值得欣賞。
“你好,你叫什麼名字,我已經看了你很久了。”一個略微沙啞的女子聲音打破了我的單人世界。那聲音非常縹緲空茫,仿佛隔著遙遠的距離。然而一雙看不到底的眸子近在眼前。
“你一直在看你的朋友嗎?她跳得很好。”她很有禮貌地說。
我認真地打量這個奇怪的女人,不,應該說是女孩。她畫著很濃豔的裝,我所見過的最濃豔的妝容:藍色眼彩,淡色腮紅,暗紅唇膏。她的皮膚並不白,並且長痘,但有一雙極為明亮的眼睛。
明亮的眼睛。
我發現自己的用詞越來越貧乏了,反複的幾個詞,反複的形容幾個人,反複的做著某些事,反複的犯著某些錯,人生際遇似乎從此終結於這些小而規整的輪回中。但這時我的心中隻有這唯一的詞而已。
“我認得你,你就是那個經過我住處的女孩,我當時向你投去了一道色狼目光,你應該記得吧?”我請她喝酒。
“當然記得,但我不記得是什麼色狼目光。你當時是個很古怪的男人,很突然的從樓裏衝出來,很古怪的在雪地裏大笑。我當時就在想,這真是一個有趣的男人。”
“古怪的男人?”我皺眉,不悅。
她在震天的音樂中大笑,但仍舊不會刺耳:“難道你不是?”
“一般來說,我不會喜歡被稱作‘古怪的男人’,但你不同,你有一雙很溫和的眼睛,而且是女孩子,並且是美麗的。”
“可是我總是覺得你的目光透過了我,看的是其他的什麼東西,我說的對嗎?”
我猛地一震。
“是你的朋友?戀人?還是妻子?”
“但你不像是有妻子的人,那麼是戀人吧?”她輕輕抿了口酒。指甲上的亮光一閃即逝。
女孩的大膽探詢讓我微覺不適,一時之間,我隻是看著她明亮的眼睛,潮濕芳香,形狀稚嫩的嘴唇上光澤妖異。她長發蓬鬆,但烏黑,像黑暗中的水草隨意飄蕩,滑膩柔軟,卻肆意地要纏卷一切。
“是戀人。”我說,“我看著你像看著戀人,她和你有一些相象,你們都是能讓人輕易愛上的女子。”
“哦,相象?”
“我是說你們內在的一些東西相象。”她馬上笑出了聲。
“你看上去實在像個深情的男人,但我會認為你在引逗我,讓我不喜歡。”
我一怔,隨即笑了。“你應該說我是個英俊的男人,那樣我會更高興。但,算了。我已經很滿足了。為我們的相識幹杯吧。”
她笑了笑,舉杯,仰頭慢慢喝光了它。
聽她說自己,似乎有好幾分兼職,生活得並不好,今天適逢到這舞廳唱歌,才有那樣的裝束。用她的話說,就是,好不容易撈著一個借口可以變成妖孽,可不能馬虎,更不能錯過。
不要太辛苦,容易變老。
要死,敢說我老?她笑著威脅我,眼睛眯成一條線,露出潔白牙齒。放心,我有愛情,目前很幸福,不會那麼容易枯萎。
有時,我們的談話會陷入沉默。聽音樂。看人影來來去去。俯頭看指甲。跟人打招呼。都是些細小無聊的事。然後接著交談。
她說,我很幸福,因為我有個很好的男朋友。
她又說,我們住在一個小閣樓裏,早晨可以看見一些金色陽光。但中午時會熱。
幸好沒什麼蚊蟲,這是我唯一關心的問題。她的眼睛又笑得眯成一條線。
和她說再見的時候不知已經是什麼時候,我隻記得自己微不可聞地歎息了一聲。
起身,步向舞池,我傲然禆睨群雄。
趁著音樂轉換DJ要說什麼時,猛吸一口氣,大喊道:“張晨,你小子夠了沒有?天黑了,該走了!要不你就死在這兒吧!!!”
我從來不知道自己的聲線有如此驚人的爆發力。頓時全場安靜,看著我。說完,我轉身就走——丟人的事可以我做,丟人的名號可不能咱來背。那DJ估計也是個好事的,居然把音樂全停掉了,真要小心被炒魷魚。
張晨你這個臭小子,要出來出來,不出來拉倒。要不你真的死在那兒吧!
我惡狠狠咒罵著,腳步飛快。
才出門不遠,後麵忽然有人叫了我一聲,接著我就被人一拳從後麵打翻在地。丫的,夠狠。
張晨一臉怒色:“你瘋自個瘋去,不要連累我!!”
“走吧,”我輕聲說,“我已經累得睜不開眼了。”
於是我們就一直走著回去。
後來他走在我的旁邊。
再後來他比較有人性,打了一個車。
再再後來他很沒人性的把我留在後麵給車錢。
我匆匆趕上去,生怕這小子一個得意,把我關在門外喝西北風。
誰知他就在門外,人在黑暗中,眼睛亮得像兩盞小燈。
他說,你別瞎著急了,我好著呢。這傷是跟我弟打架的時候弄的,不深。他很快就要來看我。TMD肯定又不安好心。
“不過,”張晨抬頭笑了,笑得又淡又輕,“雖然他是個斯文敗類,但你可能也會喜歡!”
“因為他確實是個帥得開花的家夥!”
在我迷惑的目光中,他笑著進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