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章 受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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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處了這麼多時日,晨曾半開玩笑半是認真地對我說,你真是個奇怪的人,獨自一人來到這個北方城市,沒有工作,沒有計劃,隻是為了等一個人,這個人居然是你的戀人。然而最可笑的是,連你自己都不知道她的確切位置,或是否愛你,你自己是否愛她,所能做的僅僅是等待!這真像是《異鄉人》裏才有的意象。
看你真像在看一篇小說。他親切地說。
我笑笑,抽了口煙,不語。其實也就是在裝老佛爺。
聽他這些話的時候,其實心裏暗罵,這什麼時代了,為了邦交友好,您就不能含蓄點兒嗎?
有時候真覺得第一印象才是最正確的,初見他就覺得這個男人鋒芒逼人,當時被他刀片般的話掃了兩掃,頓時覺得言語已蒼白無力,惟有訴諸武力。
正有此等想法,他不忘火上添油。說不出話來了吧?要不咱們哥兒倆再在拳腳上比劃比劃?
看著他神采飛揚的樣子,我突然笑了起來。或許什麼時候我真的應該認真考慮一下他的美好提議。
晨——我吸了一口煙,那是當天被準許用來汙染空氣的最後一支,斟酌了一下——其實生活並不像你想的那樣簡單。我的生活,我的世界,你不能了解,其實所有人都是難以彼此感覺的,就像難以向對方傳達其從未感受過的手感。
我已經是個成年男人,且是個成熟的男人,能夠對自己做的所有事情負責,希望你能夠理解。你的關心,我能感受,無論怎樣巧言狡辯,虛詞推脫,我都不會掩飾對你的感激之情。
在這個城市我最好的朋友,除了阿紅,就是你了。
這是他麵前那個男人所能說出的最坦誠的話語,他能夠感覺到嗎?
一開始就知道他對自己的工作很重視。這個年輕人生活很嚴謹,從來就不是一個像我這樣貪圖逸樂的人。他讓我自己感到慚愧,盡管如此,我還是自己一個人走在路上。
我們每一個人都這樣,毫不停留地走在自己的路上。
高層老板們的劇烈戰爭顯然對晨的積極性沒什麼影響,他依然很早出門,回來時累得舌頭垂到領帶上。第二天又神完氣足地大罵老板幾通,謂之提神,仍舊踢著正步走了。
這樣的循環,令旁觀的我都覺得精神衰弱,也跟著大罵老板沒人性,讓他聽了非常滿意。
這天,他卻沒能按時回來。我窩在自己臥室裏上了很久的網,發了若幹水貼,天色若在古代早已是盲人的那種黑,我打算將飯菜倒到窗外雪藏。
就在這時樓道裏傳來他皮靴的摩擦聲,似乎不怎麼靈活。
側耳聽著。
這時又傳來一位老人的驚呼聲,那是隔壁的田奶奶,我們打過幾個建立鄰裏關係的招呼。
“哎呀,小張,你這是怎麼啦?怎麼褲腿上有血。摔跤了嗎?”
張晨答是,又輕輕說了幾句話,聽得不怎麼明白。老人又交代了幾句,離開。接著門開了。
自打開門的那一刻我就心裏暗暗一驚。
能耐啊,這小子,小腿褲腿居然全部裂開,上麵全部是血,偏那褲子是淺色的,血從膝蓋直淌下來,高山流水,滔滔不絕,被大刀王五砍了一刀似的。
我把他從頭看到腳,又從腳看到頭。他站得筆直,挑釁地看著我。
“別擋道!正煩著呢!”他低低說,倒也中氣十足。
我將冷得跟冰塊差不多的飯菜熱了端來時,他坐在凳子上閉目養神。於是拉開他的褲腳,看了看,一二三四五的細數爪子上的針腳。
“你當我是死人啊!”他終於忍無可忍地大叫。
我冷笑:“就算是我那天被濺了滿身血,也不過如此,你竟有銜尾緊逼之勢,真是令人驚歎不已。失敬!”
他滿不在乎:“那天的事我問過了,哪裏是離你隻有0.5米!你也挺大款的,轉身馬上就去買了一身新的衣褲,估計舊的已經被你丟到不知哪個旮旯去了。那個警察也真是好心腸,看你麵如死灰的居然放你先走了,要是看到你現在的小樣兒,還不後悔得腸子都青了!”
他的臉上是尚未散去的怒氣,雖然在踏入房間的那一瞬已收斂很多,但仍看得到他眼裏翻湧著熊熊火焰。這些火焰被藏在黑暗中,舔舐著鬆木的餘燼,徐徐地,熾熱地燃燒。房間的暗處,濃密的睫毛下,他黑色的眸子冰冷得近乎安詳。
驀地,他臉上綻開一個微笑:“喂,老大,你在往哪兒看呢?”
我毫不在乎他的話,收回自己的目光:“在找你臉上有沒有比拳頭淤斑更直接的印記啊,比如說,掌印指印之類。”
他訝然,笑了,全身放鬆下來。
我沒有再追問。
我們之間總是有著難以明言的默契。
“自進了醫院,我就在想,”他說,“原來似關羽的麻木不仁已不複見,華佗的心狠手辣卻廣留世間。無影燈下,麻醉,清創,縫合,一步一步看得人肝膽俱裂,毛骨悚然,生怕身陷於此,不得重入輪回。及至出了院,又要在肉體五感之外插入錢包幹癟的錐心之痛,萬般無奈。哀哉乎!”
我笑得歡暢。想象著他走在街道上的情景,如此高大的一個男人,可能會有很多人旁觀吧。他從來都是個氣宇軒昂,異常閃亮的男人。
“不,傑,這是一個溫和的城市,”晨說,“整個城市都是海,為了各種目的遊弋在裏麵的人們是一群群麵目模糊的魚。在斑斕的水中,誰也不會注意你是一條石斑,還是一尾河豚。”
我一怔,隨即大笑。“那你是什麼魚?”
“我當然是沙丁魚,也叫做鳳尾魚。細長而小,有一條很好看的尾巴。是個良好市民。”
“那我就做個珊瑚好了。我很平凡,那樣會長命。”
“庸俗。”
“膚淺。”
他大手一揮,轉移話題。“別吵了,快看,居然又有個不怕死的貼了幾個頭像上來要我們PS。靠,他女朋友又不是他老婆,竟連她也要拉下水,太不厚道了吧,我來罵死他!”
晨趁說著話的縫隙,已經打開了他的寶貝筆記本,連線,登錄,逛論壇,估計是常做的事。我好奇,也打開自己的筆記本湊過去。
人都是挺自戀的,隻不過網絡是把放大鏡,把一切都清晰化擴大化了而已,變異方麵更是跟被放射線汙染的生物有得拚。一個個仔細研究了去,真是什麼鳥兒都找得到。比如此刻的這位仁兄,小樣兒長得也挺好,把到了一個很、非常、不是一般的小鳥依人的女朋友。客氣,任他是潘安再世,宋玉轉生,P過之後都不可能再稱之為地球人。即便如此,他還是逆浪而來,令人敬畏——不過那個女孩長得真的不錯,怪不得張晨那小子突然收拾起了獸心而改發善心。
他對那小子喊,你等著——!我幫你找一隊人來P你的照片——!保證明天交貨——!
那邊很快有回應,說,好,您辛苦了!但不要錯P了我女朋友的照片啊!我呆會就把她的刪了。——她還不錯吧?
知道還貼上來?你丫腦子被踩了嗎?!他亢奮地憤怒。
廢話不多說,話說張晨登高一呼,登時刷刷刷飆出N條好漢,就憑他們的頭銜級別,猜得出他們玩得不是一般的順風順水。看來晨的影響力竟不是用變態可以形容。
“都是我的朋友,有生活中認識的,但大部分是網上碰到的,大家一起玩遊戲,交流經驗,介紹工作,有時也接一些活計賺外快。我跟他們處得比較好,所以有好玩的都一呼百應。”
他的電腦玩得確實很熟,其實是太熟了,我眼花繚亂,不明所以然。於是不去看他。
登錄自己的MSN,QQ,逛網頁,遛空間,收發信件。都是一些電腦菜鳥才喜歡做的事,那些會玩的早去打遊戲練級數去了,要不就從事某些地下工作。
才剛上QQ,就發現阿紅找我,嘻嘻哈哈了一大通,後來問我明晚有沒有空,叫我去舞廳玩。
“去舞廳玩?我也要去!”
我側頭,居然是晨。我警告他,那兒都是一幫子飛禽走獸,你一個良民就不要去了。況且我也要去見一些朋友。
晨笑得詭異:“其實我去的頻率比你高得多。要不我幫你保駕吧!”
我笑罵:“去你的。”此事就這樣說定了。
“其實我很久沒玩這些了,玩得太多,都沒什麼動力了,但今天不同,這小子是一大白菜,落我手裏管教他哭笑不得……”晨的眼裏放著光,獰笑著,讓我掉了一地雞皮。
當時我正看著一個女孩的博客,我猜想是一個女孩,雖然性別欄上是男性。但網絡上有很多是隱瞞自己的性別的,個人資料這一項完全不能相信。
這是一個很漂亮的空間,摻雜了很多我很喜歡的搖滾和迷幻元素在裏麵,有很多頗為精彩的遊記,圖片製作技巧更是可用華麗瀟灑來形容。可惜我完全沒有時間去一一看完。背景音樂有好幾首,我聽過的隻有兩首,一首是A BAD DREAM,一首是哼唱的Nothing Can Be Explained。一頭紮下去,整個意識,整個世界都在晃動。
她在最後的一篇裏才寫到自己:最近,我認識了一個英俊的男人,一個長有黑色羽翼的男人,眼神憂鬱冷冽,談吐自如飄忽,隻有當他自我沉醉在香煙的煙霧中時,才讓人心生厭惡。我們相識不久,交談不多,但世界是奇妙的,人生的際遇往往不可猜測,我發覺我們是如此契合,往往一語即可知道對方玩笑裏的意思。我想我是喜歡他的。盡管如此,我往往有被窺測的不那麼美好的感覺,會有一絲敵意。
因為,他有一雙深黑的拒絕被窺測的眼睛……
僅短短的一截,沒了。
我將之放入收藏夾。以後再來看看吧。說不定會有新的事。
比如說那個男人終於眼神明亮起來。或是她最終從那個自閉的男人眼裏看到想要看到的東西之類的。
不過更有可能的,也是最令人歎惋的,是失望和幻滅吧。太多愛情像夜晚的煙火。
真是可憐的女孩。我的旁邊就有一個眼睛明亮的男人,或說,這世上有千千萬萬個眼睛明亮的男人,你為什麼偏偏沒有愛上他們呢?
不時把目光移到晨的電腦上,發現進度挺快,或說很快,圖像就要成型,他全神貫注地進行細致修飾。我不時也會出一些點子,表示我也曾參與。
最後他把一幅那人的女朋友,不,老媽看了都不會傷心隻會惡心,合並有我們病理學上稱為苦笑麵容、脊裂、雞胸、四肢畸形等一係列重症的不明生物給貼在了社區論壇那一眾妖魔鬼怪的下麵。
最讓我毛骨悚然的是,他的臉上有一種深深的滿足和喜悅,猶似個在大紅蜻蜓尾巴上拴繩子的小孩,有著天真而專注的表情。那表情若幹年前某人不幸,在我的臉上看到,生而不幸,它如今又被我自己看到了……
天啊,你看那是一什麼四好青年啊!
“真想不到,你還真是一肚子壞水啊!”他真誠地感歎。
“過獎,還是你這個專業人士業務熟練一點!我再怎麼也不能跟您比不是?”
我們都詭異一笑。互相大力敲打對方的背。
雖然是冬天,我敢說,這裏真TM溫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