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章 驚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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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對晨說,你逼我請的那餐飯叫我元氣大傷,你應該以某一種形式補償我。
是哪一種形式,其實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希望他能充分發揮一下想象力。這一類的事情,對於像他那種靠不竭的創造力想象力吃飯的人應該不是難題。
看著他心情愉快,光彩四射的樣子,我甚至處於一種溫和安適的美好期待中。
惜哉,那報答遲遲不來。
這天中午,他居然很早就回來了,臉色很難看,我自己的也好不到哪裏去。
“傑,麻煩你今天把我的飯也煮了。”他說。
我沒回頭,嗯了一聲。
“那幫飯桶!”他突然狠狠說。
“飯桶說誰呢?”
他顯然是氣的糊塗了,完全沒有注意我套他的話:“當然是我們公司的那些所謂的高層,除了他們還會有誰?為了幾個小問題,噴口水、抽筋、拍桌子,都穿著上萬元的西裝,那些事還真做得出來!不過幸好不關我的事。”
他的失態真的是很少見,比秦陵兵馬俑的發現還令人震撼。聽了他的話,我隻是略嫌呆滯地望著他。
撂下那些惡狠狠的話,他猶嫌不曾繞梁三日,又咬透鐵鍬似的一字一頓說:“我、不、在、乎!”
我極有暴笑的衝動。奈何嘴唇動了動,這個笑最終還是沒能成型。
於是隻好微笑。
“老兄,你的運氣算好一點了,我今天正好碰到有人跳樓,那個人就在我的麵前0.5米。原來任你長的多麼英俊瀟灑,跳樓死的都一個樣。”
這小子,聞言馬上轉頭過來了,睜大眼睛。
“怎麼了?”
“也沒什麼,今天路過醫院時,就是那間很高,一跳即死的,正埋頭往前走呢,忽然眼前有東西一晃而過,就聽見驚天動地的啪的一聲,汁水四濺。先是驚叫聲,後來是呼喊聲,然後很快來了幾個警察,又來了一大幫旁觀的。太像打架,太擠,我沒錄口供就逃了出來。”
晨聽了沒有說話,定定地看著我,眼睛裏翻湧著不息的風雲。他的臉上有太多的表情,正因為太多,各種微小的變化一閃而過,又顯得什麼都沒有。
多麼平白的人啊,讓人輕而易舉地知道他有心情變化,卻永遠不知道他的真實想法。
我轉頭往其它房間走。“你的那本旅遊雜誌在哪兒呢?我找不到了。挺好看的,很喜歡。”
晨追著來。
我不屑地看著他。
“人,真是恐怖的生物,連這些也這麼喜歡去打聽!”
飽含嘲弄的口吻讓他愣了愣,隨即笑了。
“其實也沒什麼,”我揮揮手,“也就是西紅柿摔作幾瓣,紅色汁液流了一地。每個人體內有大約4000到5000毫升的血,可以裝你喝水的那種杯子二十多杯,稍微想象一下就可以了。”
“傑,你真是會說話!”他臉抽了一下筋,眼神冷冽。
“謝謝。”我很謙遜。
“你沒事,那就好,”他吸了一口氣,“我聽說人鬱悶的時候容易使飯菜變酸,我是為了難得的胃口著想,希望它不會受到太過徹底的毀滅。誰知道你的神經不是一般的強韌,居然像木頭一樣無動於衷,甚至比小強的生命力還要頑強,麻木不仁也到了醫生的程度。雖然你不理解我的苦衷令我感到灰心喪氣,但幸運地知道了今天的午餐品級在理想等級的概率很大,而且尚在0.05的可信區間內,我非常滿意,並充滿期待——那麼現在,你趕快滾去煮飯吧,我說得再多就是廢話!”
他的語速很快,但我還是聽到了重點。
“其實我就是醫生!”我說得毫無起伏像念書似的。
“……”
愉快地看到他驚訝的表情,我快速轉移到儲物櫃。
一口氣喝了三杯啤酒。心裏忍不住暗罵。誰見了死人會很高興,沒看見我正鬱悶著嗎?!
那時的場麵確實非常震撼。
腦海裏總是晃過那位先生死前幾秒帶給我的殘酷影像。我甚至能感到他鮮血的熱度,生前那焰火般斑斕的欲望。有人說,當一個人自殺時必然是生無可戀,萬念俱灰。我卻覺得自殺的人承載著比常人更濃烈的欲望,正是這樣的欲望令人不堪重荷。
我雖然見慣屍體鹹魚之類的東西,摸過有些腐爛的肉體N具,心裏仍不免受到影響。以前做學生時值日,需要負責把屍體推出來,第一次看到時隻覺得惡心。在膠布遮蓋下,某位仁兄露出滿頭烏發,那種黑濃得可以洗下來,簡直能去做霸王首烏洗發水廣告,但長久沒有護理讓它根根怒曲,混合著福爾馬林液體,皮脂和不明白屑,帶給人的感覺僅剩蒼白的麻木。
不知他生前是怎樣的人?我當時這樣想。這張臉上曾有怎樣的笑?不管有怎樣渾濁或是明亮的眼睛,他笑時必然是嘴角上揚,要麼緊抿要麼露出牙齒——那就是一個笑容,一個普普通通的笑了吧?!看金庸故事長征到譚婆等幾個老家夥那一段時,裏麵有一句什麼“臨風遠念,想師兄兩鬃雖霜,音容笑貌,當如昔日也”,心裏不無感念,咀嚼字句,良久不語。音容笑貌,當如昔日也!便是在那時,沒來由地恐懼,不潔的恐懼,同時也知道,自己恐懼的不是那具快要腐爛,或終將腐爛的肉體,而是對生命的痛惜死亡的敬畏,或說,我恐懼的是恐懼本身!
這些都是極度陰暗的事情。估計又有很多人要去光顧心理醫生的門診。
可能是以前在學校兼職心理科室教學助理時借機騙人太多,此時我早已不信那些安慰人的話語,去了也無甚助力,注定要自己獨自承受這太過鮮活的記憶。
以前也有個師弟自殺,是自己注射氯化鉀死的。完全沒有搶救時間。
我隻是遠遠的送別。
一切盡在無言中。
“喂!”
是晨的聲音。
驀地抬頭,這才發現他抱手靠在門框上,不知道看了我多久。
“現在好些了吧?真是難看啊,你剛才的臉。”他冷嘲。
我的臉色隻有更難看。還沒反應過來,他就大步走來,抱住我,在我愣住還沒來得及施展過肩摔的神技時又放開了,拍拍我的背,說:“沒事就好。”咕咕幾聲將桌上的殘酒喝完。
靠!已經被你拍成內出血了!
他放下杯子。“怪不得那麼強悍,原來是醫生啊。平時老見你遊手好閑,像個混混特不招人待見。真是難以想象!”
我不能答他。
不能不說,他確實有種令人安心的氣質。剛才的擁抱,給予我的遠比言語的要多得多。
真是個溫柔但不坦誠的男人。
卻在這時,房間中突然沒有了他的噪音。太大片的空白讓我感覺輕微的不適應。轉頭。
隻見他正以一種奇怪的表情看著喝過啤酒的杯子。
眼神有異。
嗯,似乎麵部也有些抽筋。
“這是什麼?”他聲音顫抖。
我趨身前去一瞄,愣了,接著笑得發抖。
原來裏麵有隻甲蟲。
他一陣冷戰。“你還真不是一般的強啊,大冬天的居然喝出一隻甲蟲來!”
“這就是你的不對了吧,我初來時在你的可樂裏也看到一隻,那也關我的事?在南方夏天蟲子那麼多的時候也沒見我這麼好運氣……”
“快看,這兒還有一隻!”
“奇怪啊,大冬天的怎會有蟲子……”他嘟噥。
“哪兒?”我邊說邊順手從櫃子上拿起某瓶東西,對著他指的牆角狠狠噴了幾下——氣味似乎不對啊。
看了看,原來是一瓶大瓶裝的……KENZO的青草味香水,立時打了個寒噤。
張晨一愣。隨即小宇宙爆發了,咆哮:“陳傑!!!你知不知道這瓶東西花了我半個月薪水啊?!你看那瓶子大小形狀也不是殺蟲劑的啊!!不,這還不是重點,重!要!的!是!你剛才噴了這麼多,簡直要把那隻已死的變態甲蟲再淹死一次,現在整個房間都是這麼濃的香水味,就算是強台風吹三百年都不會散,還怎麼住人啊!!你腦子是不是進水啦!!!……”
張晨現在勃然大怒的簡直就一獅子。不,我絕對不會看錯——他眼裏滿是殺氣!
殺氣啊!
我一激靈,衝向大門奪路而逃。他估計是一時氣傻了,以為我已被他罵傻了,失去了審時度勢的能力,竟沒能及時追殺讓我就地歇菜了。
在樓外花園裏,我笑,我得意地笑,我捂著肚子抽筋地笑。悶氣一掃而光。想不到讓張晨那小子暴跳如雷能讓我享受到如許樂趣,這是始料未及的。恐怕這就是傳說中的“把自己的快樂建築在別人的痛苦上”吧!
寒冬也似乎不那麼冷了。
就在我一轉頭時,笑容卻頓時僵硬在臉上。
因為我看到了一個女孩。
她很年輕。高挑個子。穿著一身白布衣褲,長相在她的同伴中不算最美,但我第一眼就看見了她,她大概是也感受到了一道色狼的目光,轉頭看到了我。眼睛很黑很美。
難以言明的碎裂聲在胸膛中響起,久違的疼痛。
這驚鴻一瞥短暫得朝露夕霧,長久的痛感卻清晰地留在記憶深處。
坍塌般的震動。
我知道,這是愛戀的感覺。
突然,身後傳來一個男人充滿磁性的低沉聲音:“她,就是她那樣的女孩吧?”
我點點頭,嘴角含笑彎起。
“我感覺得到。”
我沒有回答。
目送那幾個窈窕的影子消失在街腳,身後的人歎了口氣,繼續說:“有些人天生就能讓人愛上她,這竟是真的。”
“走吧,回去了!”他轉身就走。
“……”
他說的未必是人話,眼睛卻溫柔得像故裏的海。
“走吧,我餓了。”
那個女孩,我有預感會再見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