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間，我駐守邊疆已經整整三年了。
     這三年間，無數次午夜夢回之時，我都會看見那個容顏清瘦的少年，一襲青衣，坐在月下眉眼彎彎地對我微笑。可悲的是，縱然臉上是明媚的笑意，但他的眼睛，卻在流淚。每當這時，我都會硬生生地被心疼給驚醒。思緒悵然，再也無法入睡。
     枕下，壓的是清風前不久托人帶來的信，不過寥寥數字，是他填的一首新詞。《賀新郎》。
     “別苑梅花染清霜，夜微涼，酒入愁腸，不忍思量。功名利祿閑雲事，留待後人評詳。惟願花間一壺酒，換來年春風一縷香。再與君，醉一場。”
     每次讀這首詞，我都會忍不住苦笑連連。處在那個權利鬥爭的大漩渦之中，他單薄的身軀，又該如何承受？我知道，離了我之後，他總是寂寞的。他活在我的千裏之外，是我遠望不到的歸途，我縱使萬般心疼，也始終無力幫助他。
     “王爺，今兒起得這麼早？”林鬱挑簾進了營帳，見我在發呆，忍不住輕聲調笑道：“掛念一個人也是很幸苦的。”
     莫子期麵無表情地跟在他身後，隻是，看我的眼神有些意味深長。無所謂。我靜靜地站在原地，任他們二人打量。自我封王之後，我就帶著莫子期和林鬱跟隨我一同出征，這麼多年來，他們已經成了我的得力助手。既是心腹，亦是知交。在他們麵前，我對於清風的思念，根本就無須掩飾。
     “王爺，近來西戎國的士兵似乎安分不少，都不怎麼來我邊境挑釁滋事了。”林鬱自顧自地找了根椅子坐下，語氣甚是得意。
     淡淡地看了林鬱一眼，我不由得歎了口氣。從小，我們三人就是一起玩到大的。林鬱雖然是我的表弟，但他性子太直，容易感情用事。在帶兵打仗方麵，始終不及莫子期來得小心謹慎。
     “不可大意！”我的眉間開始有些許凝重。“西戎兵狡詐多疑，這幾個月的時間都沒什麼動靜，難保他們不是在養精蓄銳，準備伺機而動。”
     “嗬嗬……可能嗎？”林鬱一下子輕笑出聲。
     “王爺所言不無道理。”莫子期點了點頭，開始緩慢分析起當前的形勢來。從西戎國將領們曆年來的用兵特點，再到當年周圍山川河流的地勢走向，全都被他剖析得清清楚楚。這樣一個精明的人，注定是一個危險的存在。我一直很慶幸，他是我的朋友，而非敵人。
     “王爺，你的意下如何？”
     “就照你的意思辦吧。”讚賞地點了點頭，我輕聲應了莫子期一句，算是肯定了他的作戰方略。接著，我率先站起身，挑簾出了營帳。
     半個月後，西戎王親率大軍來犯。
     最後一戰了嗎？抬頭看了看頭頂無盡的蒼穹，我心下感慨。這麼多年的苦心經營，成敗，就在此一舉了。
     重新披上戰袍，係好佩劍，在三軍將士的注視之下，我翻身上馬。眼前，全都是一張張年輕而率性的臉龐。舉令旗遙指天邊，我大聲一喝，下令出戰。
     鼓聲雷雷，戰旗迎風飄揚，戰場上也是滾滾黃沙蔓延。此時，整個天際都看不到一片雲彩，如血的殘陽下，人間殺戮四起，血流成河，宛如修羅地獄。
     我揚鞭策馬，孤身一人殺入敵營之中。不到半柱香的功夫，我便輕鬆地取下了西戎王的首級，全身而退。
     這一仗，我軍大獲全勝。
     西戎國群龍無首，朝中一片混亂之下，不得不選擇退兵。三日後，西戎正式派出使節前來商討議和一事。至此，長達數十年的邊界爭端就這樣宣告結束。在駐守邊疆三年零七個月之後，我終於可以再度回到京城，重見記憶中的人兒。
     慶功宴上。
     將士們都有些興奮，抱著一壇壇老酒喝得昏天黑地，不知今夕是何夕。我卻突然懷念祁那張記憶中的清秀容顏來。依稀記得，那少年有一雙清澈見底的眼眸，總喜歡微仰著頭，略帶些倔強地看著我。不過，在他醉酒之後，也會無聲地抱著我的肩膀痛哭出聲。這樣的他，總無端得讓我心疼。
     突然間感到頭痛欲裂，看來，我今天也在不知不覺中喝了不少啊！揉著微微發脹的腦袋，我趁眾將士不備，偷偷地溜回了營帳。
     沒想到，我前腳剛走，莫子期後腳就跟了上來。
     “先坐吧。”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我低頭倒好了兩杯醒酒茶。對於莫子期，我是不會有什麼防備的，這麼些年來，他隨我出生入死，我們互相熟悉到隻需要一個眼神、或者一個動作就知道對方在想什麼的地步。對於這麼個相知多年的老友，我還有什麼好見外的呢。
     “王爺，莫子期鬥膽，請你聽我一言……”屏退左右之後，莫子期也不管我是什麼表情，毫不客氣地直奔主題。“如今大敗西戎，王爺自然是功不可沒。可是，若從今以後邊境一直太平，我們就會有大麻煩了。”
     我聽後，不覺露出了一個苦笑。莫子期說的，我又何嚐不懂。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這是亙古不變的道理。自古以來，曆史上數位功高蓋主、手握重權的將領，都難逃一個淒涼的下場。
     “所以……王爺，請你三思而後行。”莫子期點到為止，因為他相信，如果是我的話，就定能明白他的言外意思。
     確實，隻要我不回京城，我就永遠是擁兵百萬，駐守邊疆的安陽王。並且天高皇帝遠的，我就是這裏的王。正所謂，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就算是當朝天子，又能奈我何？
     而且，隻要我一直呆在這偏遠的荒涼山區，皇帝也就不會再猜忌我。畢竟，安陽王如果不進京城，就不好謀劃造反一事。像這樣，我和當今天子都會投鼠忌器，對對方有所顧忌。
     或許，像這樣表麵和平的相處下去，未嚐也不是一種生存之道。
     可是不行。臨行前，我曾跟那個人許下諾言，一定會凱旋歸去，並和他共醉一場。我寧可失信於天下人，也不可失信於他。
     輕揚起嘴角，我果斷下令道：“傳令三軍將士，十日之後，班師回朝。”
     “王爺，你……”
     揮手打斷了莫子期的話，我靜靜開口說道：“我意已決，不用再說了。”
     “林啟，你認真的嗎？”這麼多年來，莫子期終於重新喚回了我的名字。我記得，自我封王之後，他就不曾再叫我的本名了。
     “子期，你就放心吧。”我的嘴角開始浮現一絲淺笑。“你也是知道的，憑我的武功，京城之中還無人可以奈何得了我！”
     “不！”莫子期重重地歎了一口氣，語氣中有些感傷。似乎，他已經預見到了故事的結局。“是你忘了。有一個人可以輕易取走你的性命。”
     我微微一愣，接著也輕笑出聲。是呢，確實還有這樣一個人。普天之下，他，是我唯一的死穴。不過，若真能死在他手中，或許也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念及此，我不由得開口說道：“如果真有那麼一天，不要怪他。我是心甘情願的。”
     “哼……”莫子期不屑地冷哼一聲，起身就往外走去。“真沒想到，林啟你倒是一難得的性情中人。不過可惜的是，恐怕到了那一天，我們這一幹也將為你的癡情陪葬。”
     “既然這樣，那你就先帶著林鬱逃吧。”這一句話，我字字皆出於真心。“天涯海角都好，就是不要再踏入這是非之地了。”
     “用不著你這將死之人來為我們謀劃。”說完，莫子期的身影便消失在幕簾之後，腳步聲也跟著漸行漸遠。
     我釋然地笑了。喝下醒酒茶之後，我的意識也在逐步清醒。現在，竟然還有興趣欣賞起營地的月色來。不過，像這樣清靜的夜空，以後我怕是再也沒機會細看了。
     星空依舊寂寞。
     頭頂，烏雲密布，就連月亮也被遮掩得不甚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