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傀儡迷城 第七章.昔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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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沅是被斷斷續續的嬰孩的啼哭吵醒的,他晃了晃腦子,一睜眼就發現自己早已不在客棧,周圍掛滿了紅色的帷幕,窗戶上貼了一個大大的囍字。
他不是在屋裏睡過去了嗎?這又是哪兒?
嬰兒的啼哭還未停止,仔細聽還有一段屬於女人空靈的吟唱,混雜著起伏不定的鈴鐺和囉,在空蕩的婚房裏顯得格外詭異。
“哇——哇——哇——”
啼哭驟然變大,像極了野貓的尖叫,路沅蹬地站起來,給自己鼓了鼓勁,往聲源處走去。
裏屋內,屬於女人的吟唱變得嘶啞難聽起來,四周紅色的紗帳像血色的潮水,隨著路沅的腳步開始晃動,攀上他的小腿。路沅咽下口水,撥開簾子,隻見床上的女人雙目緊閉,渾身赤裸,身上蓋上了鮮紅的棉被,肚子處高高隆起,聲音便是從裏麵傳來。
路沅掀開被子,隻一眼,就嚇得連連往後退,用手捂住嘴巴,強忍下嘔吐的衝動。
女人的腹部被完全剖開,裏麵強行塞下了一個三頭身的木偶娃娃,睜著眼睛在哭泣,而屬於女人身體的器官全都不翼而飛。
路沅腦子一片空白,隻剩身體本能地往後撤,“咚”地一聲,他撞到了一個堅硬的物體。路沅瞬間連動都不敢動,麵部的肌肉因為害怕和緊張不受控製,嗓子發不出聲音。
“噓,這樣會吵到你母親的。”
還有人?
完了!
來不及反應,路沅嚇得趕緊閉上眼,心提到嗓子眼,但是那人卻繞過了他,向床邊走去。
男人還穿著新郎的服裝,腳步放得很輕,他靜靜地坐在床邊,雙手抱起那隻木偶,嫻熟地哼起了哄睡歌謠。
“寶寶不哭了,睡吧,不要吵醒娘親。”
男人的動作和語調都極盡溫柔,木偶娃娃的啼哭也慢慢變成了開心的笑聲,很快就安靜下來。乍一看像極了一家三口的和諧畫麵,但目睹這一切的路沅卻渾身起了雞皮疙瘩。
太詭異了。
再顧不上諸多疑問,路沅拔腿就跑,隻想離這個地方越遠越好,然而等他來到大街上,空無一人的環境讓他茫然無措。
還是那個熟悉的鎮子,為什麼,一夜間變得如此詭異。
路沅沒有目的地瞎轉著,突然覺得這裏的一切都那麼陌生,就在他快要絕望之際,突然發現不遠處一個孩子往自己的方向跑來。路沅眼睜睜看著男孩像沒發現自己一樣朝一處拐角跑去,興奮地喊著“抓到了!抓到了!”
然而那個地方根本沒有人。
從來到花佘鎮開始所經曆的一切怪異在路沅腦海中不斷閃回,他想起離家時對父親大言不慚立下的誓,後悔和絕望的情緒瞬間將人包裹起來。
他不應該為了證明自己就偷偷離家出走的,他不會要死在這個鬼地方吧……
爹……
娘……
“你沒事吧。”
一道清冷的聲音喚回了路沅的神智,本來隻是出於客套的詢問,此時在路沅看來簡直是天籟般的存在,他抬頭看向背光的少年,第一次想給他來個熊抱。
不知為何,晏璃就像個定心丸一樣,不需要做什麼,隻要他站在那裏,就能給人一種莫名的信服感。一下子,路沅剛才失心瘋般的情緒失控神奇地停止了。
晏璃見路沅穩定下來,才將他帶到角落裏,慢慢讓他舒緩情緒,順便梳理形勢。
他對人與人之間的惡意和危險的感知極其敏銳,為了不讓自己被客棧的香迷暈,一直用匕首在身上劃口子以保持清醒,本想將計就計,引蛇出洞,看看這鎮上的人葫蘆裏到底賣的什麼藥,卻不知什麼時候,自己竟出現在了青湖邊。
這時的湖水還清澈見底,兩個小姑娘坐在岸邊。年紀小點的約莫五、六歲的樣子,模樣清秀,裝扮華麗,一看就是從小養尊處優的小姐,此時卻一臉鬱悶;而另一個就明顯樸素多了,看上去十五、六歲,身形單薄,卻溫柔地看向小女孩,她手中拿著兩隻提線木偶,手指翻飛,銀白的線牽扯著木偶靈活地運動起來。再配上那婉轉動聽的嗓音,不一會兒,小女孩就被逗笑了,忘了之前的不開心。
一開始晏璃隻是感覺熟悉,但一看到女孩手中的銀纏絲和活靈活現的木偶技法,晏璃才想起那應該是年輕時的千機。
這時候的千機看上去還隻是一個清秀單薄的小姑娘,跟他記憶中那副飽受摧殘,已經被折磨地不人不鬼的樣子有很大出入,不過性子倒是沒怎麼變過。他最後一次見到千機時,雖然身體已經因為木偶化而僵硬地動不了了,卻依舊優雅地提著線操縱木偶,一人分飾多角,歡快地唱著最喜歡的戲詞,眉眼間沒有絲毫的怨恨和恐懼。
她唯一一次低頭,是為了央求自己放過那些由自己打造出來,卻已經在世間如真人一般活著的木偶人。
“他們都是我的孩子,代替我好好去看一看這個世界的眼睛,希望您能放過他們。”
可是千機不知道,木偶因她的法力而獲得生命,千機死了,他們就會變回原來的木偶。
晏璃沒告訴她真相,也沒有順應那些正道仙門對這位妖女下達的追殺令,隻是把她送回了故鄉的青湖之下,那時的自己雖未恢複記憶,但也知道自己體內具有的鬼神之力,索性就剔出一部分神骨給千機養傷,增添靈力。
晏璃想,或許當時的自己心底還有幾分惻隱之心,要是等自己完全恢複記憶,恐怕根本不會花那麼大勁做這種事,畢竟,那時候的自己,說是瘋子也不為過。
兩個女孩的身影很快就消失不見,但湖水卻慢慢掀起了漣漪,裏麵逐漸倒影出一些新的東西。他這才知道,和千機在一起的女孩叫殷雪,是殷家的小女兒,也是那具淒慘的死在木屋裏的屍體。
千機曾是照顧殷雪長大的侍女,雖是侍女,兩人卻情同姐妹。殷雪時常因為傀儡術傳承的問題和父親大吵,因為殷家的傀儡術傳男不傳女。
然而,殷雪那一代的傳承人,也就是殷雪的哥哥,殷暻,天賦隻能算一般,哪怕付出再多努力,卻連千機這麼個下人都比不過。殷家祖祖輩輩都是靠傀儡術發家,自然看不得這份傳承在自己這裏淪落,於是無奈之下,千機被勒令苦學,做了殷暻的替身,明明是自己的本領卻被冠上了殷家的名頭,像無名的影子一樣。
殷雪氣不過,和殷家理論,卻換來千機遭受毒打的結果,她自責地來到湖邊,千機發現後才追過來安慰她,這才發生了先前的一幕。後來兩人都學乖了,明麵上不再頂撞殷家,暗地裏卻在準備脫離家族,千機還時不時教殷雪一些傀儡防身的技法,兩人互相取暖,安然度過了幾年。
然而,在殷雪十歲那年,殷家為了不讓事情穿幫,用死亡直接抹去了千機的存在,真相卻是將她被關在黑屋裏,整日與傀儡為伴,不見天日,徹底變成了殷暻的影子。
殷雪不信,她背著殷家人找了三年,終於趁著一次殷家外出祭祖,找到了千機。那時的千機麵容憔悴無光,看到有人進來慌不擇路地想把自己藏起來,神誌不清地“啊啊”叫著,蜷成一團,身體顫抖不停。
殷雪不敢想千機在這兒究竟經曆了什麼,她忍著淚水,像以前千機哄自己那樣輕柔地拍著羸弱的背,嘴裏唱著早已爛熟於心的曲調,這是她們最喜愛的曲子。
不知過了多久,千機終於停止了掙紮,渾濁的眼中終於散發出光芒,她呆愣愣地注視著眼前又熟悉又陌生的少女,清淚落下,像個孩子一樣哭的不停。
然而,兩人來不及溫存太久,殷雪拉著千機的手就拚命往外跑,一直跑,餓了就啃樹皮,抓湖魚,夜晚就幕天而睡,然而,就在一個夜晚,殷雪因睡不著在周圍散心時,還是發現了殷家人的痕跡。
她來不及想其他東西,心裏隻有一個想法,那就是絕對不能讓千機再回到那個魔鬼般的地方。她將人喊醒,把所有貴重的物什都交給千機。千機看出了殷雪的想法,不同意,這時的她已經不知道怎麼說話了,隻能胡亂用手勢和神情製止殷雪,卻不曾想殷雪直接咬破手指,在隨身攜帶的傀儡上設下血咒,傀儡瞬間活了過來,它與殷雪的生命締結,隻聽從殷雪的話,拽住千機就消失在了樹林中。而殷雪則留下來盡可能為他們拖延時間。
這是殷雪不到迫不得已不會使用的法子,屬於傀儡邪道的一種,她在賭,用她的生命賭千機的自由。
殷雪賭贏了。殷家拗不過她,又不忍心女兒就這麼死去,放棄了千機。沒了千機,殷家的傀儡術很快一落千丈,所有人都將錯誤推到了她身上,尤其是殷暻,每次看向她都恨不得殺了自己,殷家那時候已經是殷暻做主,可以想見殷雪的日子肯定不好過。
殷雪不是沒想過出逃,但血咒終是折損了她的身子,最明顯的便是雙腿逐漸失去了知覺,不過,殷雪不在乎。她想,當她將千機救出那個不屬於她的黑屋子時,她已經完成了這一生中最了不起的事情。
千機逃出去以後,很快憑著一身出神入化的傀儡術闖出了一片天地,花佘鎮的很多村民也跟著建造了一個千機的雕像,殷雪坐在輪椅上,仰望著被眾人敬仰的千機,熱淚盈眶。
很長一段時間裏,殷雪連一點千機的消息都得不到,怕她遇到什麼危險,又怕她會不會已經把自己忘了,人也變得有些鬱鬱寡歡。殷家排斥她,鎮上的人也跟著不待見她,殷雪索性在青湖邊蓋了個木屋,一個人樂得自在。千機曾送了她很多纏線,殷雪就雕刻兩人的木偶,操縱著它們在湖邊一遍遍排演她們間的過往。她本還想雕刻自己和千機長大後重逢的場景,但突然發現自己已經想象不出千機會是什麼模樣了。
她或許已經把自己忘了吧。
殷雪無端又多了幾分惆悵。
本以為這一生就會這麼平淡地過去,然而後來,不知是過了十年,還是二十年,她再次聽到了千機,這一次居然是因為她被安上了“妖女”的名號。
村民們嫌晦氣,任她怎麼據理力爭,也沒保住雕像的全貌,被憤怒的村民砸碎了頭,她又看著殷暻將千機封印,被鎮上的人擁戴,千機再次被殷家困住了,這一切是如此真實又如此荒謬。
可這次,她再無力將她救出。殷雪來到湖前,聽他們說,千機就被封印在湖裏,有好幾次,她都想跳下去,好好問問千機這一切是怎麼回事,最終又都什麼都沒做。隻是日複一日在湖邊轉悠,對著湖水自言自語,無人回應。
那張麵具也是殷雪偶然間撿到的,她以為這是千機掉下來的,故而一直妥善保存著。
事情本應到此結束,但是令殷雪沒想到的是,花佘鎮的噩夢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