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墨梅花獨自涼
    秦淮八豔，董小宛。
    小宛心中仰慕李白，於是自號青蓮。早年她父親開設“董家繡莊”，家境豪富，但後來經營不善，手下的夥計都瘋狂侵吞繡莊的資產，一個繡莊虧損累累了。
    煙青，粉白，明紫。。。。煥彩流光，各色的繡綢，流落一地。
    小宛的母親頹然倒地。
    “娘。。。。。”董小宛淚雨霖鈴。
    於是醫吧。
    於是一代繡莊宛似斷井頹垣。
    家亡。
    少女心中無奈，抬起腳兒，茫然緩步。
    不知不覺到了南京秦淮河畔的畫舫中。
    她明豔傾城。他一望傾心。
    蘇繡罷，，且把娉婷芳年付癡夢，終是錯，錯付韶華。
    金陵八豔董小宛，縱使是青樓女子，她亦是幽嫻貞靜，婉約可人，清人餘懷《板橋雜記》載：“董白，字小宛，一字青蓮。天姿巧慧，容貌娟妍，七八歲時阿母教以書翰，輒了了。少長顧影自憐，針神曲聖，食譜茶經，莫不精曉。□□閑靜，遇幽林遠澗，片石孤雲，則戀戀不忍舍去。至男女雜坐，歌吹暄闐，心厭色沮，意弗屑也”。東風曆曆紅樓下，誰識三生杜牧之。那女子翠眉若畫，人在紅塵，但卻是個不喜歡紅塵喧囂之人。她就如蘇小小，生在西泠，葬在西泠，不負一生愛好山水。她便是清時的蘇小小，“幽林遠澗，片石孤雲”這樣風致清幽，她依依翠袖迎風，一種閑靜之致，宛如臨水嬌花，如在畫中。
    小宛喜歡山水，所以她不得不陪客時更喜歡陪人出遊這一形式，她陪的一般也是當時的文人名士。她曾和錢謙益、吳偉業（《圓圓曲》的作者）遊覽西湖又轉道黃山觀賞奇峰蒼鬆。吳偉業有一首詩寫董小宛穿白衣遊黃山：“細轂春郊鬥畫裙，卷簾都道不如君。白門移得絲絲柳，黃海歸來步步雲。”歡正好，夜何其，小宛“閑靜似嬌花照水，行動如弱柳扶風”，宛似黛玉。千秋風致佳人，一個為一段奇緣，傾盡一生之淚，一個，為了一個人的誓言，半生飄零。
    初見：“……從□□扶姬於曲欄。與餘晤，麵暈淺春，纈眼流視，香姿玉色，神韻天然，懶慢不交一語。餘驚愛之，惜其倦，遂別歸，此良晤之始也，時姬年十六。”----《影梅庵憶語》當時董小宛薄醉乍醒，加上董小宛一向身體不好，十分慵懶。但在冒襄眼中初見：“香姿玉色，神韻天然”，一段韻致在明月梅花之間。
    當時小宛扶病，她聽到是冒襄來時，微微一笑，那笑容傾城絕豔：“我十有八日寢食俱廢，沉沉若夢，驚魂不安。今一見君，便覺神怡氣工。”
    縱然烈火焚身，她亦要待他好。
    小宛說，公子，我和你一起上船。此刻有朋友笑對董小宛說：“如果依你所願，就擲一下骰子，擲得巧，就依你”。小宛肅然而拜，一擲居然全是朱紅。所有同船的人都歡呼。
    如此之巧，難道神仙美眷，天也憐愛？
    那點點朱紅，此刻是她心上朱砂痣，而人世間滄海橫流世事紛紜，終於成了她夢中愁，又，成為斷送一生憔悴的緣由。
    天下兵荒馬亂，途中遇到強盜，她們躲入蒹葭叢中，蒹葭無際，渺渺煙水，美景如斯，她卻不曾瞧上一眼。她心中已經教那一襲青衫影填滿了，人世間的紛擾喧闐，皆不在她心上。
    三天後，南京。
    但那男人當時涼薄，“冷麵鐵心，與姬決別”。
    董小宛傷心不已，不脫別離時穿的單衫，悄然立在寒風之中。
    紅樓夢中寶玉情悟梨香院，不知葬我灑淚為誰，其實人世間，至暖至冷不過患難的那一霎之間的人心。
    這樣的情況下，她還要愛下去，真是
    如吳藻一首：
    賀新涼
    --題《紅樓夢》傳奇
    情到深於此。竟甘心，為他腸斷，為他身死。夢醒紅樓人不見，簾影搖風驚起。漫贏得，新愁如水。知有前身因果在，願今生、滴盡相思淚。頻喚取，顰兒字。瀟湘館外春餘幾。襯苔痕，殘痕一片，斷紅零紫。飄泊東風憐薄命，多少惜花心事。忍重憶，葬儂句（平聲）子。歸去瑤台塵境杳，又爭知、此恨能消未？怕依舊，鎖蛾翠。
    又出自周汝昌紅樓夢新證。
    董小宛詩與情如寒梅冰霜林，玉雪飛處，淩寒人立。
    她終於回到他身邊。她這天很高興，喝了很多酒，他說“姬最溫謹，是日豪情逸致，則僅見。”
    她是飄零花墮塵的葉，疏梅淡月下，飛香那蕊，是昨夕的雨，案邊瑤琴，比梧桐蕭瑟。
    她是不許自由選擇的，眾人驚歎，唏噓，卻都不是，隻能彩雲追他那一輪月的她。
    “夢幻塵緣，傷心情動，鶯鶯遠去，盼盼樓空。倩女離魂，萍蹤莫問。揚鉤海畔，誰證前盟；把臂林邊，難忘往事。金蓮舞後，玉樹歌餘，桃對無蹤，柳枝何處？嗟嗟，萍隨水，水隨風，萍枯水盡；幻即空，空即色，幻滅全靈。能所雙忘，色空並遣；長歌寄意，缺月難圓。”
    少年情事老來悲。薑夔如是說。
    那年梅開雪落，竹院深靜。她也寫了一本著作，她把古籍中事涉閨閣者的細節收集成冊，把古來女子的服飾打扮及生活情景詳細記錄，名為《奩豔》。她的紅妝在奩中，隱隱有似遠似近的疏香。那疏香渺渺地，如張愛玲所說的回憶一般，悵惘無限，卻遙不可及。
    他依然追憶。她初進冒家時，楚楚的眉目，怯怯的神情。彼時尚有紅妝飄零之歎，後來便是，“曲中無別意，並是為相思。”
    也許這便是愛一個人的滋味，寂寂寥寥，年年歲歲，相思縈念，無可奈何，心上之人在天涯何處？相思又有何益處？可我卻不能不思，不能不念，如此度流年。
    秋閨中她一筆一筆，描下的相思意，為扇麵形式，金箋紙，自作七言詩十一首。纏綿宛轉，一往情深，如下：
    幽草淒淒綠上柔，桂花狼藉閉深樓。銀光不足供吟賞，書破芭蕉幾葉秋。
    二
    殘柳凋荷綠未沉，一池清水澈如心。樓前幾日無人到，滿地槐花秋正深。
    三
    白日吹人無所思，獨來窗下理紅絲。手擎刀尺瓶花落，數點天香入硯池。
    四
    稠煙迷望不能空，滿地猶含綠草風。亂竹繁枝多少意，滿園花落憶春中。
    五
    修竹青青亂草枯，留連西日影相扶。短牆微露高城色，遠處疏煙入畫圖。
    六
    飄枝墮葉此煙中，殘鳥啼秋聲亦同。
    錯認桃花滿青行，依稀白鷺棲丹鳳。
    七
    侵曉開香濕繡巾，滿天猶帶月華新。此中隨意看秋色，采得名花贈美人。
    八
    小庭如水月明秋，天遠窗虛人自愁。多少深思書不盡，要知都在我心頭。
    九
    無事無情亦未閑，孤心常寄水雲邊。今宵有月無人處，高諷南華秋水篇。
    十
    滿畦寒水稻初黃，細鳥歸飛集野棠。正是好懷秋□□，桂花枝下飲清香。
    十一
    風前一葉巧迎秋，露氣蟾光淨欲流。樓上有人爭拜影，巧絲先我骨衣俅。
    右秋閨詞十一首，青蓮、董白、女史。
    書破一句有些蘇州園林蕉窗夜雨的感覺。詩中倒有畫意。遠處疏煙入畫圖亦是。隻是短牆微露高城色欠了紅塵三分詩情，終究不是十分美人。
    此中隨意看秋色，采得名花贈美人。她笑著誚他。而他隻顧低眉寫他的詩“玉手移栽霜露經，一叢淺淡一叢深。數此卻無卿傲世，看來惟有我知音”他移目望她，凝望於心上人；小宛低眉，婉孌一笑，輕聲和詩，聲細細若蚊：“小鋤秋圃試移來，籬畔庭菊手自栽。前日應是經雨活，今朝竟喜帶霜開。”《紅樓夢》中賈寶玉“種菊”詩的前四句正是：“攜鋤秋圃自移來，籬畔庭前故故栽。昨夜不期經雨活，今朝尤喜帶霜開。”而史湘雲的“對菊”詩是：“別圃移來貴比金，一叢淺淡一叢深。蕭疏籬畔科頭坐，清冷香中抱膝吟。數去更無君傲世，看來惟有我知音。秋光荏苒休辜負，相對原宜惜寸陰。”
    不知紅樓一夢與董小宛的相思詩詞，誰因誰果誰是非？隻覺清冷秋裏，臨水姍姍秀影隔花瘦依稀。
    “李長古詩雲：“月漉漉，波煙玉。”姬每誦此三字，則反複回環，日月之精神氣韻光景，盡於斯矣。人以身入波煙玉世界之下，眼如橫波，氣如湘煙，體如白玉，人如月矣，月複似人，是一是二”
    翻了一下百度，眾人或者不解，或者抽象解“這句話的意思是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這就像“情麵者，麵情之謂也”一樣。
    全詩如下。
    月漉漉，波煙玉。莎青桂花繁，芙蓉別江木。
    粉態袷羅寒，雁羽鋪煙濕。誰能看石帆，乘船鏡中入。
    秋白鮮紅死，水香蓮子齊。挽菱隔歌袖，綠刺罥銀泥。
    李賀以天馬行空式的想象，描繪月中場景是流動的，月中煙波濯濯，流棹明鏡中。
    動態月還有一位，李白曾經曰過，
    金陵城西樓月下吟
    李白
    金陵夜寂涼風發，獨上高樓望吳越。
    白雲映水搖空城，白露垂珠滴秋月。
    月下沉吟久不歸，古來相接眼中稀。
    解道澄江淨如練，令人長憶謝玄暉。
    他的作品是，
    南北朝謝朓的《暫使下都夜發新林至京邑贈西府同僚》
    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
    徒念關山近，終知返路長。
    秋河曙耿耿，寒渚夜蒼蒼。
    引領見京室，宮雉正相望。
    金波麗鳷鵲，玉繩低建章。
    驅車鼎門外，思見昭丘陽。
    馳暉不可接，何況隔兩鄉？
    風雲有鳥路，江漢限無梁。
    常恐鷹隼擊，時菊委嚴霜。
    寄言罻羅者，寥廓已高翔。
    中間那句金波麗，我認為是月華金輝流轉在宮殿上。與“餘霞散成綺，澄江靜如練”一樣，都是動態與靜態相對，人間絕句。
    所以，李白說，
    ”解道澄江淨如練，令人長憶謝玄暉。”
    南朝梁·鍾嶸《詩品》卷中：“謝詩如芙蓉出水，顏如錯彩鏤金。”
    宗白華曾經說過，美分兩種，初發芙蓉與錯彩鏤金。
    謝不是隻如芙蓉，他往往一句話裏，前半句錯彩鏤金，後半句芙蓉出水，以絢爛，對明豔，集天下動態美，靜態美，美學中兩種美與一句，所以才名名如其實，文采不是浮豔一酡紅妝。
    詩裏，亦如畫中。
    董小宛的畫也是很有名的，董小宛的畫梅花名作《孤山感逝圖》，畫上有董小宛的題詩：“孤山回首已無家，不做人間解語花，處士美人同一哭，悔將冰雪誤生涯”。自傷身世，感慨係之。
    小宛纖纖楚腰，脈脈含顰，她原來是飲酒千觴，但冒襄卻酒量很小，所以自己也就不怎麼喝酒。
    小宛吃飯時也是用一小壺茶淘一點米飯，就是一頓飯。但她變著花樣做好吃的給冒襄吃。
    她喜歡吃甜食、海味和臘製熏製的食品。小宛於是為他製作的了多種鮮潔可口的美食，花樣繁多。如桃汁、西瓜汁等，她製得桃膏如大紅琥珀，瓜膏宛似金絲內糖。（影梅庵憶語）小宛醃製鹹菜，能使黃者如蠟，綠者如翠。蒲藕筍蕨、枸蒿蓉菊等各種鮮花野菜一經小宛之手用作食品，都有一種異香絕味。小宛做的火肉熏肉一點也不油膩，有鬆子味，魚幹能有麂鹿的味道，醉蛤如桃花，醉鱘骨如白玉，……脯如雞粽，腐湯如牛乳”。
    影梅庵憶語，說是回憶心上人董小宛，其實滿紙風月，倒似是為風月而寫，除了風月，便是飲食。原來她以為的一生一世一雙人，在他心中，竟然隻記得這些飲食男女。
    是前世的祈願麼，讓小宛這樣一個玉容閑雅的佳麗來共度一生，讓小宛這樣一個蘭心蕙性的麗姝在你身畔，為了追隨一個金錢與社會地位集一身的男人，低柔若紅塵紫陌春風。千尋詩情，萬種煙月，也為他而吟。
    琴瑟靜好，是雲煙過客。
    天下一場大亂，崇禎帝吊死，李自成攻進北京，滿清隨之入寇。江南戰火連天。亂兵肆虐無忌，冒家險遭不測，幸虧逃避得快，才得以保住了全家的性命，然而家產卻在戰亂中丟失得一幹二淨。在逃難中，小宛的衣服首飾幾乎丟光了，為何風揉花碎，又因何風絮落塵世。又有亂兵侵擾，冒襄全家又外出逃難，逃難途中，冒襄一手扶他媽，一手曳著他大老婆，董小宛跟在後麵，沒有人扶她，一個人寂寂的走著，冒襄還吼道：“汝速蹴步，則尾餘後，遲不及矣！”讓她快點走，小宛“一人顛連趨蹶，仆行裏許”。後來冒襄居然推說要把她托付給朋友，想把董小宛丟下不管了，連冒襄的母親和妻子都不同意沒有這樣做。
    問世間，情是何物？原來不過如此麼？張愛玲傾城之戀中，“他愛她，但他待她不過如此”從古男兒，多是負心薄幸郎。
    她珠淚一點一滴紛墜盈盈如竹梢清露，在枯玫瑰色衣裳上氤氳，開出一朵秋月般的花，漸次暈開。
    她拭了淚，轉身擁抱他，她的體溫和他的融在了一起……夜夜如是。她說，不辭冰雪為卿熱，此身何惜。
    她讓冒襄背靠著自己的身體坐著，握緊他的手勸解他，為他打氣，並說：“但人生身當此境，奇慘異險，動靜備曆，苟非金石，鮮不銷亡！異日幸生還，當與君敝屣萬有，逍遙物外，慎毋忘此際此語！”人生若千裏寒煙翠波，而她一身孤注擲溫柔一擲一世唯一，隻是他。除卻亂世一柔情女子，一詩箋，她身無長物。
    人何在？一簾淡月，弱水三千。冒襄的《亡妾董小宛哀辭》中寫道：“一息數喘，嬌喘氣幽。香喉粉碎，靡勺不流。火灼水枯，脾虛肺逆。呼吸泉室，神猶姽嫿”。嫋嫋小宛，香魂一縷，隨風而去。順治八年閏二月十五日，小宛被葬於冒家南郭別業裏的影梅庵旁。庭院深深，疏瘦梅影和煙淡。冒襄悲痛不已，他說：“今忽死，餘不知姬死而餘死也！”於是他寫下萬言之多的《影梅庵憶語》，紅顏化作西樓一縷雲，隻餘淡月梅花。
    董小宛將此生都付與了他所認定的知己－－－－冒襄，一往情深，“多情者不以生死易心”（幽夢影）。
    珍珠無價玉無瑕，小字貪看問妾家。尋到白堤呼出見，月明勝雪映梅花。
    這是吳梅村寫給董小宛的一首詩，董小宛正如一枝雖然纖弱卻耐得住清寒，清姿出塵的梅花。她的一個情字，死生別離，不易此心。
    張愛玲說你不要問我愛你值不值得，愛就是不問值不值得。
    此君先有妻，而後見陳圓圓如“孤鸞在煙霧”飄飄欲仙。
    “是日演弋腔《紅梅》以燕俗之劇，咿呀啁哳之調，乃出之陳姬身回，如雲出岫，如珠在盤，令人□□。”
    她一個林黛玉一般的風流人物“求仁而得仁，又何怨”（脂硯）
    他一生清福九年折盡。
    她也許，隻是匆匆初見，柳下相思，風拂處，那一盞清茗，詩閑了，那明鏡裏添香的紅袖。輕煙淡月疏影橫斜，再把相思淡淡地敘。
    吟罷千萬語，不過扶風煙柳化作他的千萬之一。千萬幸，我吟詩隻為，我是冷門詩人寒煙棹。縱然不是一種功名利祿塵煙滿襟男子的一部分，紅塵紫陌也忘了我的如煙詩箋。